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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栩如生(4)


  「俠之大者」是金庸所創造的人物中最有光彩的一群人,如陳家洛、袁承志、胡斐、郭靖、楊過、張無忌、喬峰、令狐沖等等,他寫得一個比一個深刻、複雜,也一個比一個更見悲劇性。

  但是,喬峰之後,金庸的「俠士」越來越少,而更多的是「真的人」,呈現出「非俠」的傾向。陳墨將金庸的變化軌跡描述如下:

  主人公「俠氣漸消,邪氣漸長」,離開俠的典範模式越來越遠。

  主人公的形象的「共性」越來越少,個性越來越突出。

  主人公的理念的力量越來越小,現實社會衝突及社會環境的制約力量越來越大。

  主人公的理想性越來越弱,而其現實性及其意義越來越強。

  主人公的人格力量越來越複雜,內心的自我矛盾衝突越來越多。

  簡單地說,是正義之俠——大俠——中俠——小俠——無俠——反俠。

  這個過程也體現了金庸對人生、對世界的認識過程:從儒到道,從道再到佛,越到後來佛法在他的作品中的滲透就越明顯。佛家講空講幻講寂滅,也講因果,講悲憫,講化境。這些都使金庸的「俠義」包涵了更深厚更寬廣的內容。

  大智慧之後就是大平淡,所以《鹿鼎記》之後,金庸就斷然宣佈封筆從此大俠棄劍回家園,深研佛理求正果去了。

  這可急煞了一大批金庸迷。歷史小說家董千里先生曾經自告奮勇,代表讀者要求金庸:「添酒回燈重開宴,向自己挑戰。」

  但金庸已經很明白,自己不可能有新的突破了。他說他喜歡不斷的嘗試和變化,希望情節、人物、筆法都不同,要求不可重複已寫過的小說。現在變不出新花樣了,所以就不寫了。

  有些讀者也很明白,「然而我們卻要感謝董千里先生的盛意,正如那尊米諾的維納斯,假如不是斷臂,那麼她的手放在哪裡是好呢?」(劉新風語)

  沈君山先生是這樣總結的:「我覺得金庸先生的小說,書劍江山時期陳家洛瀟灑出眾,才氣揮放是涵蓋乾坤。到了郭靖、楊過那一類型特立獨行是截斷眾流。到韋小寶,什麼武功都不會,烏七八糟,偷摸拐騙都來,但他能從心所欲,所謂隨波逐浪令人羡慕不已。韋小寶以後就很難寫了,到佛家所謂無相的隨波逐浪,人已到至境,無可無不可了,那以後怎樣再寫呢?」

  確實如此,其實,只要我們認真回味一下,就會發現,對《鹿鼎記》,雖然每個人可以各說己見,見仁見智,但有一點是有共鳴的,那就是:無論拿起金庸其他十三部小說中的任何一部,都會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好像僅僅是長途旅行中的一站,停停歇歇的還得走下去,前方還有更美妙的景觀。必得走到《鹿鼎記》,才算是到達了最後的停泊地,或者最起碼也是「本次列車終點站」。

  正如有讀者詳述的:在讀《射雕英雄傳》時,對郭靖和黃蓉的一切事,甚至是最微小的細節都有興趣。到了《神雕俠侶》,郭靖風采依然,黃蓉也未如賈寶玉所嘲的那樣:女人出嫁前都是無價寶珠,嫁人生子後卻成了魚眼睛。但因楊過與小龍女的出場,便不再對他倆生關切之意了。再讀《笑傲江湖》,亦凡事為令狐沖所感傷,但讀完即止。其他的作品均如是,讀時讀者恨不得以己身投入,讀畢便也能及時抽身。唯有到了韋小寶這裡,「斯人已杳,魂魄仍在」的感覺卻久久揮之不去。郭靖等人應辦而未辦或沒辦成之事,韋小寶未必真的去辦,卻也許在空氣中或讀者的心目中辦成了。恰恰是應了那句詩:

  「天空中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

  從陳家洛到韋小寶,從英雄到無賴,從偉人到小丑,從大俠到反俠,從理想人格到現實人格,從文化頌揚到文化批判,金庸在武俠小說世界也畫了一個幾乎完美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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