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 | 上頁 下頁
九七


  車中只有司機和一中年女子。司機很年輕,很躁動,隨著播放的樂曲吹著口哨,還不安分地用腳踏著拍子,坐他的車就有種不安全感。中年女子卻很安詳。一望而知,她是那種職業教師的氣質已溶進血液印在臉上的角色,樸實自信、落落大方,對年輕人寬容也理解。她只是專注地盯著窗外掠過的景色,似尋覓更似領略著什麼。柔和起伏的黛色山峰和一幅幅剛潑墨而成的山水畫,淋淋漓漓汪著水墨;雨中的疏鬆叢竹清翠欲滴,那碧青分明流淌著叫人心疼的森森細細的美。有子規淒厲地啼叫著:「不如歸去——」,刹那間,中年女子和年輕司機的心便被刺激得莫名的興奮和痛楚。

  車停了。樂曲停了。口哨停了。思緒也停了。

  這是山腰間一片平坦開闊的空地——汽車教練場。周圍仍留著人工拓展的痕跡,不遠處的山巒仍在遭採石之運,那如劈斷砍開的層面在沉沉雲翳中竟凸現出奇特瑰詭之美。黃昏之際,無人無車,面對他們的一方山巒,依然綠得清奇厚實!倚著青山,爆出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卻蠻有氣派的簇新的墳塚!

  年輕人的眼便睜得大大的。這地方他以前曾來過練路考,倚山長著茂盛的灌木蒿草,有一大叢悲涼的紫杜鵑綻開著,可並沒有什麼墳包呀!這裡,新葬下一位什麼人物呢?

  女教師卻輕閹了雙眼,她感受到深奧的神秘和並不遙遙的荒遠。儘管她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普通的人是占不了這麼寬闊疏遠的天地的,普通人怕也忍受不了這死也孤獨的清冷的。

  普通的人死後猶如生時,擠擠挨挨蜷縮于尺許土中罷了。

  因而,逝者即便算不得偉大,怕也是奇特之人。

  如鬼使神差,女教師和年輕司機不約而同向墓地虔誠行走。二十餘級丈寬的大理石臺階,透著莊嚴與崇高;登上臺階,卻是赤裸著的土地,土地上是半圓狀的墓塚。沒有帝王後妃墓群的尊隆顯赫,卻也沒有華貴的傲慢和呆板,倚青山踏泥土臨曠地,悲愴而縹緲的神韻中,奇特與平凡融為一體。

  墓前,留下親友祭掃過的景象:一對燃盡的巨燭空凝兩攤綠淚,四碟祭品:雞魚肉外是一碟翠嫩的香萵苣;墓上有三團紅土疙瘩壓著三遝紙錢,讓雨水濡濕得沉甸甸;而燃過的紙灰香灰飄散四周,墓上地上松針上像棲落著無數隻灰黑色的蝴蝶。這是南昌人祭掃的習俗。

  看那新立的墓碑,遒勁字體分明書寫著:

  江西南昌

  顯妣章太夫人諱亞若之墓

  嚴

  己巳二月男孝叩立

  慈

  章亞若!

  1942年秋,這個二十九歲的南昌女子便草草葬於此地。歲月流逝、人世變遷,那原本淒清的墳塚漸夷為平地,荒草離離,灌木叢生,從未見過人憑弔。死,便微縮淡化到了極至。歲月風雨無情卻有情,這個孤獨的南昌女子在異鄉被世人遺忘了,卻也從未受過世人的騷擾,恬淡孤清地長眠著,那靈魂便自由地涅槃了。

  章亞若!

  即便在這修葺一新的墓地上,冷峻荒涼的美依舊覆蓋著她。春寒雨冷中,女教師靜靜地呼喚著她,她的名字便輕輕叩擊著山野的樹葉草葉,山野間便迴響著磅礴的愛的心聲。

  誰說香消玉殞、斯人已去?

  誰說半個世紀前的女子已被人遺忘?

  在另一個世界裡,在那冥冥的空間,時間凝固成一首永恆的樂曲,沒有了塵囂的侵汙,沒有了世俗的聒噪,沒有了陰謀與愛情,她依然擁有二十九歲女子青絲未褪的芳姿,擁有愛過後的徹悟和自由。

  二十九歲女子的青春太短暫太匆忙太繁雜太不可思議,可終究擁有過真正的青春。

  二十九歲女子的愛太離奇太驚心動魄那過早地爆炸於冬的雷聲昭示了愛的逆悖與悲劇的結局,可終究擁有過真正的生命的愛。

  二十九歲女子的死太猝然太恐怖太神秘,但死即永生。她的生命永遠地停留在二十九歲上。死,讓她獲得了永遠的年輕。

  女教師從旅行袋中取出一束絹花——繁茂滿枝的白色李花,虔誠地奉獻在墓前。

  這是尾聲。女教師歎了口氣。

  年輕的司機看著這塊咬文嚼字似古非古的青石碑,便撩撥起好奇心,那「江西南昌」又牽動了他的鄉情,他想問問女教師:這裡葬著一位怎樣的同鄉?可突地他滿眼驚愕,出聲不得——

  不知什麼時候,墓上竟立著兩隻小鳥!鳥們用喙梳理著濕漉漉的棕灰色羽毛,爾後,烏溜溜的黑眼珠定定地看著墓前的男女,透著人一般的靈氣!

  女教師便也迷離惝恍:這是一對怎樣神奇可憐的小生靈!那嫩黃色的腳爪顫慄著,那沉重的翅膀耷拉著,忽地,它們發出姆姆的呼喚,是對母親的呼喚和尋覓?

  迷離中的女教師仿佛見著這對鳥兒飛越了仄仄又茫茫的海峽,飛越了陌生又曾相識的萬水千山,只為了把母親來尋覓!

  母親!女教師的目光從遙遠又凝滯於墓碑上。哦哦,尾聲——應該是兒子說給母親聽的故事呵。

  母親,賦予了兒子生命;兒子,是母親的太陽。

  沒有風,風早已無蹤無影地遁去。雨聲淅瀝中,這對幾乎一模一樣的小鳥哀婉又熱切地啁啾著,女教師屏聲斂息,諦聽著一個逼近眼前的故事……

  昏黃的臥室、昏黃的燈光,沒有嘀嗒的鐘聲像是要束住時光的流逝,至靜的昏黃中,昏黃的老人那昏黃的雙眼中,生的留戀愛的熾熱便分外真誠。

  「還記得……桂林嗎?」老人吃力地吐出了第一句話。

  這倒是始料未及,一對孿生子搖搖頭,他們那時太小太小,什麼都不記得了。沒有團圓也沒有生離死別。

  「萬安……可曾記得?」老人不無失望卻仍吃力地問道。

  孿生子中的大毛點點頭。河埠的船帆外婆的搖籮亦真亦夢。為了外婆,他應該記得萬安;為了老人給他的獨生兒子老三賜名萬安,也應該記得。可老人為什麼對萬安刻骨銘心地懷念呢?

  「銅仁……貴州的銅仁,記得不?」.老人慈愛的發問中滋生出亢奮。他在追尋兒子們走過的路,自桂林後他再沒有攜子前行,那路欠下的心債太多太多!

  孿生子中的小毛文靜地點點頭。他似乎更富有母親的遺傳基因,讀書人味很足。跟著外婆大舅在銅仁生活的日子,留在記憶中的是苗族男女色彩繽紛的裝束,叮噹作響的銀器首飾和載歌載舞的表演。他們的童年並不缺少愛。

  「南昌……南昌……總該記得。」亢奮中的老人終於捉住了自己的沉甸甸又飄忽的追憶,哦哦,她……就是南昌淪陷前夜佇立贛江畔的女子呵!

  「記得。」孿生兄弟同聲回答。南昌,是母親的章家根之所系地。他們在弘道小學啟蒙念書,在縣前街在井頭巷握著毛筆練描紅呢。記得穿巷過街不遠就是贛江;江畔有不見滕王閣的滕王閣。他們真切地記得南昌。

  老人昏黃的老眼就有些濕亮:「哦……南京……南京……」卻怎麼也問不出「記得不?」

  孿生兄弟無言以對。記得!怎能不記得?!南京,那是父子在大陸的最後一次相見,他們才五歲!眼前是父子在海島上的第一次相見,他們已經四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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