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 | 上頁 下頁
九六


  可思前想後,她還是依了章老先生的主意,卻也是心甘情願,並非違心。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她不甚清楚這話的意思。她清楚的是:這番飄浮海上,她決不是為了什麼「道」。

  為誰?為了章家和周家,他們不應離故土;為了大兒子浩若的下落,更不忍離家鄉;是為了這對外孫!

  是的,這對章姓外孫有著蔣家的血緣,是蔣經國的親生兒子。

  那末,她是曾尊為蔣介石的親家母還是曾封為朝廷誥命夫人,享受過令世人嫉妒的榮華富貴?呵,多少淚水和屈辱,多少苦痛和艱辛與歲月相伴!

  她的浮於海,決不是為了蔣家。

  她為了她的女兒。一對外孫是三女懋李的親生兒子啊。是她的親外孫啊。

  呵呵,她糊塗了,她實在理不清割不開這愛怨交加的亂七八糟的思緒!她只是一個從未進過學堂的老式婦人。

  「婆——婆——」大毛在熟睡中唧噥著,一翻身,小胳膊搭在小毛身上。

  外婆憐愛地撥開大毛的胳膊,從小大毛小毛就「婆婆外婆」混合叫著,等到他們大了,會怎樣解開這混沌難辨的謎團呢?他們只在五歲時再見過父親一面!以後他們父子還會相見麼?

  那是在南京的玄武湖畔,湖水浩淼卻過於平靜,只有依舊宏偉的古城牆讓她領略到古帝都的森嚴威風。湖畔的小小別墅中有幾叢篁竹,他從篁竹中走了過來。自三女亡後,這是她與他的第一次見面。心存芥蒂的怨恨使她生出嚴厲,他便很有幾分尷尬,他的「外交辭令」便生硬又委碗:「大毛小毛給外婆添了許多麻煩,真難為您了。」她硬硬地頂了回去:「有什麼難為?自己的嫡親外孫,又不求什麼,人不求人一樣長。」他出聲不得,半晌歎一句:「無欲則剛呵。」

  好在冷戰很快結束,大毛小毛癒合了一切。他毫不掩飾對雙生子的親愛之情。摟著抱著親著,一遍遍要兒子喊爸爸,語無倫次地絮絮叨叨,要兒子吃這樣嘗那樣,後來他不吱聲了,只是將雙生子擁在懷中,眼圈卻紅了。做長輩的心便軟化了,寬容了。打量這位沒有名堂的女婿,胖了卻也老了;眉宇間,似得意也似失意;言談中,似躊躇滿志也似灰心喪氣,他已經沒有贛南時的那股子朝氣、銳氣和神氣了。他似乎很忙很累,從贛州去了重慶,從重慶去了南京,從南京去了東北,從東北去了蘇俄,眼下剛從蘇俄歸來,忙裡偷閒見見這對兒子,他好想他們呵。周錦華這才猛然意識到,浩若的奉調東北會不會是他的良苦用心呢?為雙胞胎的前景著想而安排?可他沒有了下文,很疲憊也很茫然。

  以後的三年也沒有續出下文。他似乎仍很忙很累很疲憊,連她這位老婦也曉得他在上海「打老虎」打得自己焦頭爛額!時局的變化倒應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句古話呢。直到轉來他的命令式的「通知」,算是給沒有下文畫了個句號。

  霧海夜航,前途渺茫。

  唉,太子也好,麻子也罷,終究不過是一普普通通的血肉男子呵。

  女人總想有個靠得住的男人。而男人是靠不住的。靠自己吧。不知不覺中,她卻從對男人的傷心的失望轉為坦然的無望。

  她依著兩個小外孫躺下,她的心還在胸膛裡,雖衰老,卻仍在搏動著。

  何處是岸?總會有岸。

  曙光中,基隆海港懶懶地接納了他們。

  全然的熱帶風光。小木船吱吱嘎嘎地搖著,船上掛著一串串金黃的香蕉,孩子們的眼放光了。本地人的口音像短了厝舌頭,岸上梯拖梯拖的木屐聲新奇又令人煩躁。

  周錦華一手牽著大毛,一手攥緊小毛,她茫然四顧,她不知章家如何能與這一切膠合在一起?

  章家只在基隆呆了短暫的幾天,就又南下去了新竹。

  新竹,成了周錦華人生的最後的停泊地。這是一個偏僻、保守的城鎮,較之別處民風大概要古樸淳厚許多吧,或許這是周錦華選擇了這裡的原因。她在這裡度過了生命的最後十二年,伴隨她的是艱苦和堅忍,作為母親、祖母和外婆,她耗盡了全部心血。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裡,她沒有讓病痛折磨彎腰板,不曾給兒孫帶來些許負擔和憂煩,1961年的早春二月,她默默地離開了人世間。天大的事她全獨自擔了,所有的恩怨愛恨她也全埋葬進了心田。新竹的十二年,她不曾責怨任何人,只是默默思念所有的人。她至死沒有或者可以說不願解開外孫的身世之謎。她只是指望他們做一個真正的人,吃得苦,堅忍上進,正派磊落,自立自強的人。

  人不求人一樣長。她始終奉行這條樸素的處世準則。

  只是在她去世前的冬天的夜裡,躺在病榻上的瘦弱的她,給放寒假歸家的孝嚴孝慈講起他們的母親:「哦哦,你們的母親,是極有志氣的。人好聰明,又刻苦,讀書時從來是班上前三名。寫得一手好字,哦,是蠅頭毛筆小楷,方方正正,秀氣又有筆力,沒有人見了不誇。還會畫畫,畫花鳥山水,畫母雞帶小雞在芭蕉下覓食,活靈活現呢。抗戰時她上街宣傳,站在條凳上演講,說的聽的都流淚;她還做救護,泥一身血一身……」那清瘦焦黃的臉上竟泛起了青春般的紅暈,追憶似乎忽略了屬￿傳統女性的美種種,是無意還是有意呢?

  孝嚴孝慈屏聲斂氣地聽著,只要外婆開了口,時光就又流瀉著繽紛七彩。

  在孝嚴孝慈的身份證上,父親母親的名字是:章浩若和紀琛。這不是大舅舅和大舅媽嗎?他們的父親母親是誰呢?

  外婆去世後半年,章孝嚴章孝慈雙雙考入臺灣私立東吳大學。老人沒有等到這一天,但她不會有遺憾,她從來沒有失去過自信。

  她的骨灰存放在新竹市郊青草湖靈隱寺靈隱塔中。

  她生在鄱陽湖畔,長在贛江邊,終在海島。她的人生軌跡烙刻在江邊湖畔和海島。如果她有什麼遺憾的話,也便是隔海的不盡思念……

  她的父親曾挺認真地告訴過她:人,即便在外亡了;那魂,會從江裡河裡哪怕海裡千回百轉回到家鄉。因為人本是魚變的。

  人是魚變的嗎?她不知道。

  但有句俗話:女人屬魚,離開了水哪能活?

  歸去來兮……

  ※尾聲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

  1990年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更兼淒清黃昏。

  一輛江西南昌產的五十鈴雙排座汽車駛過灕江上的解放橋,向郊野鳳山疾進。車窗旁插著一大束杜鵑,花是紫色的,而且是連根扯起的,根須上粘著生長在江西鮮紅的泥土。在這氤氳的水霧中,紫杜鵑依舊跳躍著鮮亮的活力,卻也彌漫著溫柔的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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