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 | 上頁 下頁
四五


  也是這群女人,將古老笨重的大禾鬥,吭哧吭哧抬到這塊割了禾的田裡,田裡水未放幹,泥漿漿的,女人們圍著禾鬥,啪噠啪噠啪打禾,穀粒稈屑泥漿濺得女人們的頭臉手臂上,毛癢癢的,卻也有種谷的清香和泥的腥氣。突然間一隻碧綠的蹦上女人粗碩的小腿,或一隻長臂螳螂堂而皇之地爬上女人的肩,都會引起驚驚乍乍的叫聲和浪笑。近處無一片遮蔭地,只有高點的田埂上留著一蓬金櫻子,蔓蔓枝條懸垂著,銀瓣黃蕊謝了,結滿刺蓬蓬的糖罐子。幾個還不會走路的細伢仔便在那下邊的泥地裡滾爬,渾身粘滿了紅色的泥漿,就像一窩豬仔子,那女人群中的為母親者,隔些工夫就要扭著頸脖,二狗子賤根俚細毛崽羅羅羅地喊上幾句……

  也還是女人!在累死累活的蠻做中,依舊沒有完全失卻女人的嬌嗔母性的慈愛!章亞若戴頂草帽,一手捧著打開的筆記本,一手捏著鋼筆,望著這群勞作的女人感慨不已。

  她已經輪流提問過她們,不好叫「提審」,卻也無法稱為「採訪」!

  問到的,似不太情願停了手中的活;走到她跟前,膽小的垂手僵立,汗都不敢揩一把;膽大的,撩起圍裙扇扇風,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反將她來細打量。

  不多不少,二十一個女人。

  有的已顯老相,有的還是剛打苞的花;有的瘦弱乾癟,有的豐腴健壯;有的忠厚,有的靦腆,有的潑辣上了臉;有的聰慧,有的刻板,有的蠢笨;有的木訥如啞女,最多點下頭或搖下頭;有的小心揣摩著她的提問,回答吞吞吐吐;有的落鍋就熟,暢暢快快多嘴多舌個沒完沒了……

  卻都能做。而且是拼死拼活賣命做。而且做得心甘情願,且有滋有味。

  這群艱難勞作的女人並不痛苦並不茫然!絕對沒有人生的苦難感和悲愴感!

  倒是她,刻骨銘心地感受到女性的苦難和悲愴。迷惑的是她,茫然的是她。

  毒日下汗水沖決了彎彎的柳眉,鹹濕了她原本清澈的眸子。迷茫中世界在火紅的火焰中扭曲地燃燒。火紅的陽光、赭紅的田地、油紅的女人的臉膛手臂和赤腳,紅泥包裹的細伢仔還是豬仔,早早就紅透了的那一大蓬金櫻子攪混在一起,狂舞旋轉如醉如癡……

  輪回、輪回、輪回……

  人生本來就是無休無止的輪回,你又何必苦苦去追尋這二十一個女人為了什麼而活著?!

  是咄咄怪事,還是你少見多怪?!

  這二十一個女人,統統歸這山坳的地主張老牯所有!

  「你們這樣受苦受累為他賣命,是為了什麼?」同情與憤恨淤結在喉管,她的聲音顫抖著。

  「……為了吃飯呀,有飯吃才能活命啊。」胸殼後的髮髻像烈日下的枯草,乾巴巴的臉上黑釉連成了片,這個瘦削的老女人像榨幹了最後一滴油星的枯餅。然而瘦老女人並無可憐態,瞪著一雙死魚眼強強地反詰她,似乎不明白她連這起碼的道理還不曉得嗎?

  「你,還不滿二十歲吧,難道甘願做他的第二十一個小老婆?」痛惜和悲涼浸透了她的心,她差點要猛烈搖撼眼前這年輕女子的肩膀了。

  「……由不得你願不願呢。」汗水泥漿掩蓋不住這張臉的姣好和白皙,「就是你願,當家的還要挑呢……」

  老天!這個年輕的女子像選中了妃後一般,滿心的驕傲,以為是福分呢。

  「你應該曉得,你們這樣淪為他的終身的長工!他吸你們的血汗!剝削你們一輩子!」她激動得幾乎喊叫起來,難道她們不能從麻木中清醒過來嗎?

  「剝削?吸血汗?」這個眉宇間透出靈氣的中年女人,這時才茫然起來,「嘛叫剝削?嘛·叫吸血汗?我們是一大家子呀。」

  一大家子?!

  「難道你不痛苦嗎?你們供他享樂,當他的女奴,在他眼中,你們恐怕不如一頭牲口。」她該用怎樣的重刺激的話語,才能使她們蘇醒過來,認識到自己沒有人格沒有尊嚴沒有價值的可悲可卑的處境呢?

  「痛苦……牲口……」這個肥碩的黑紅女人愚蠢地笑了,卻又狡黠地瞥一眼她,「他倒蠻近人性呢,我伲外頭……有相好,他也不追究,只是……嘻嘻……莫走種……莫下別家的崽就行……嘻嘻……」

  愚蠢!麻木!荒唐!不可思議!

  蠻荒!蠻荒!

  莫非天地還只是混沌未開的原始時代?女人不是人,女人只不過是戰利品,與獸與物一樣,僅僅供男子使用玩樂?

  她對她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她的靈魂為她們的遭遇而痛苦地痙攣,她要喚醒她們向命運抗爭!

  她們可不領她的情。一個個被提問過後,她們後怕了,目光狐疑而惶驚,彼此交換著眼色:這個漂亮的雪白的像從天上下來的女人要幹什麼呢?不用磨墨她就能刷刷地寫字,比她們的男客記帳還要流暢有力呢,莫非這女子是妖女?她們預感到她插進了她們的日腳,會擾亂她們那雖辛苦卻還能塞飽肚子的日腳,她們的臉色便漲成汗浸浸的紫醬。

  她使勁眼,掛在睫毛上的汗和淚映出七色彩虹,生活卻是火辣辣鹹濕腥臭的泥淖。她正視她們的表情,她與她們竟無法溝通、無法理解。女人和女人不一樣。人格尊嚴、獨立意識、女性價值、愛情與婚姻、道德與法律,這些對於她們,怕比聽天書還要難懂!

  她反而成了痛苦的失敗者,長歎一聲逃似地離了她們。

  那二十一個女人的「皇帝」,卻正垂頭喪氣朝這方而來。

  如果這男人是威武強悍的奴隸主形象,心理傾斜恐怕不會如此之大!可這男人卻像老絲瓜瓤,是女人們用來洗碗擦盆的絲絲縷縷的老絲瓜瓤!他的臉頸手臂全是打褶的老皮,汗漬刺激得發紅生癢,他雞爪似的手抓搔著,翻起的一褶子老皮好大工夫才能復原。豐碩的是暴突的青筋,竟像雨後沙地上的蚯蚓般蠕動著。這就是二十一個女人的「皇帝」?!

  章亞若噁心,恐懼,不寒而慄。

  只有他的一雙眼,白多黑少,盯著女人時硬是灼著陰鷙兇悍的火光!

  他原本躺在竹搖椅上歇伏困午覺,沏一壺金銀花涼茶,搖柄麥稈扇,像做月婆子似地保養。若不是搶收搶種的大忙日子,他會挑一個柔順的小老婆伺候著,搖扇捶背,像太上皇一般。

  蔣經國和上猶縣縣長王繼春驚醒了他,毫不客氣將他提溜出來,他在熱辣辣的田地上舉步維艱,還要一趟趟挑稈,他遭罪了,今日是犯了嘛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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