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 | 上頁 下頁


  她離了心遠中學,本想拐進佑營街老宅——那座有十幾個天井的大屋,那生她養她的老屋,那離別祖母和大姑母的老屋!可她沒去,她徑直去到佑民寺。越是戰爭年代,這座名震東南亞的古寺越是香火旺盛,因為這是一座逢凶化吉、消災主安的廟宇。當年朱元璋與陳友諒大戰鄱陽湖數月,終大敗陳軍,躊躇滿志進入南昌城後,微服直入佑民寺殿堂,偏有一嘮叨僧人頻頻盤詰施主姓名,朱元璋火了,提筆在壁上題詩一首:「殺盡江西數萬兵,腰間寶劍血留腥,野僧不識山河主,只管叨叨問姓名。」題畢,擲筆離去。寺僧看罷,覺得大禍臨頭,正巧一雲遊僧人在寺中寄宿,不慌不忙提筆追加一首:「御筆題詩不敢留,留時惟恐鬼神愁,好將江水頻頻洗,猶有毫光射鬥牛」。朱元璋再來寺中見此詩後,怒氣頓消,而今兩首題詩皆無處尋覓,唯有碩大的巨佛與萬像佛缸招攬著海內外善男信女。

  眼下正是各家夜飯時分,寺中僧家亦在進齋,除了寥寥值班僧人,大殿庭院闃無人聲,只有熊熊燭光嫋嫋香煙將古寺炫耀迷離得如雲裡霧裡一般,這縹緲又濃郁的世俗中的淨界氛圍溫暖著她,又叫她這凡體肉胎有點犯怯。她不信教,佛教道教耶穌教天主教在她的腦海中都與迷信等同,她與新派的父親一道,儘管祖母生時長年吃齋,母親也虔誠地敬奉觀音大士。不過,每逢考試前,女中的調皮女生都會嘻嘻哈哈到這寺廟求佛保佑,磕個響頭而已。她們的推推搡搡和哈哈笑聲,常惹得僧家怒目而視,可她們笑得更歡。

  這回不同了。她感到茫茫天地間神的主宰和佛的指引。「世外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她頓悟到玄妙的佛教真諦。何為了結?只有得了「無上正等正覺」,方能達到極樂的彼岸——「波羅蜜」吧。

  燭光搖曳,燈影婆娑。她幾乎是顫慄著邁進了後殿高高的門檻,她將旗袍口袋中手絹包著的銀元銅鉻全傾到化緣箱中,一陣嘩啦小響後,忽地就聽得極輕脆的一聲磐響,她嚇了一跳——

  燭影中蜷伏著一垂暮老僧,核桃般萎縮著的老臉在昏暗的光影中,一時竟變幻為山陵起伏的動態地圖。

  她不敢正視,雙膝一彎,跪倒在蒲團上,她雙手合十,緩緩地仰起頸脖,哦,她無法仰視清楚這尊一丈九尺高的巨碩的大佛的慈眉善目,只有那古銅色袈裟的褶皺,在光影中栩栩如生地流動起伏,那垂下的右手掌空空如也,那撫在心田的左手掌上擎著一朵睡蓮?一陣目眩,她闔了眼,垂首祈禱,可又實在吐不出一個字……

  「亞若——亞若——亞若——」

  「般若——般若——般若——」

  冥冥中有清清脆脆嗡嗡的聲響,似呼喚似咒語,亞若——是她的名字,般若——是佛語「智慧」吧?

  她倏地睜開眼,萬籟俱寂,不見人影,何來人聲?不,燈影中的老僧乾癟的皺唇在作無聲的囁嚅。

  她無力站起。她再一次仰視這巨大的佛像,「南昌窮是窮,還有三萬六千斤銅」。大佛,該是南昌的象徵和驕傲。

  「當」,又一聲清脆的磐響。

  她的心咚地一跳,她忽地看見大佛微闔的眼皮也一跳,於是,那綠瀅瀅的眼塘裡便嵌著一滴巨大的凝固的如松脂般的淚!

  淚。

  天若有情天亦老?

  「鬼子!鬼子進城了!」

  牛頭馬面張牙舞爪,血盆大口噴吐火舌,焚燒咬噬劈砍狂笑……

  呐喊著喘息著扭曲著痙攣著,大汗淋漓。

  「純兒、純兒、別怕別怕,三姑和婆都在呢。」

  三小姐亞若將侄兒壓在胸口的小手輕輕移開,用手巾柔柔地拭去純兒額上的汗水,歪坐床前哄著。

  章老太太正在收拾細軟首飾,便心事沉沉地歎了聲:「不是好兆頭呵。孩兒口是金口啊。」

  純兒的母親映葵去了娘家,純兒就賴著跟三姑睡。亞若居小閣樓上,收撿得繡房一般典雅,只是嫌寡淡了些,什麼都是海青色的。壁上斜掛著一支簫和一把月琴,寫字桌的玻璃台板下壓著自抄的蔡琰的《悲憤詩》,蠅頭小楷,娟秀極了。見侄兒又沉沉睡去,亞若便起身繼續收撿父親的行袋,一邊寬慰著母親:「媽,看把你愁的。船租好了,東西收撿好了,該交代的事都交代了,等明早把爸送上船,我們後天就走了嘛。」

  「唉,這兵荒馬亂的,人家都怕天各一方,我們家是天各幾方呵。」

  「媽,收拾熨帖了,早點睡吧,我送你下去。」

  下到樓梯口,卻見西廂章家主人還在擎燭夜讀。母女倆便推開虛掩的門扉,將收撿好的大包袱拎了進去。一時間,章家老太太竟哽咽不能語。

  抬眼看她們的章先生就呵呵笑了:「怎麼啦怎麼啦?不過是小別前夜嘛。」

  章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懋蘭他爺,這兵荒馬亂的,你也不是年輕的辰光了,全靠自己保養呢。廬山寒氣重潮氣重,這傳代的狐皮袍子還是你帶上,雖說不過六十不好穿皮襖,可山上冷身子骨抵不住的。還有這狗皮褥子你也帶上,是困是坐都墊到身下,就是地鋪墊上困個一夜,也傷不了筋骨的,要不,落下筋骨疼,老了就難過了……」

  聽著內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章先生的鼻頭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濕濕的……

  章老先生也算閱盡人間滄桑。前清末葉,吳城鎮的少年章甫,縣試、府試、省試連連中魁,轟動鄉鎮。十八歲那年娶了同鎮名門周家之女周銑為妻。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後雖連生三女,但民國了,世風不同了,何況章甫還曾在北京政法大學進修過,亦算新潮派,不僅不難為嬌妻,還調皮地哄著妻子一同對付刁橫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學也罷,奉派到遂川當知事也罷,在佑營街掛牌做執業律師也罷,風風雨雨近三十年,說雅點,琴瑟和絃;說俗點,公不離婆,秤不離陀。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況近年來夫妻間還生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章甫的心就被攪得不能平靜了。

  「爸,還暖暖的呢,趁熱的吃了吧,媽一直煨在炭盆裡。」轉眼間,三女已從廳堂取來一搪瓷缸酒糟蛋,揭了蓋,酒香撲鼻。章老先生的雙眼又不覺朦朦朧朧了。

  「你胃寒,又忌餓,日後可要記著千萬別吃生冷的,常備上點糕點,哦?」章老太太又是一番叮嚀。

  三女卻站到西壁一溜長排的書櫃前瀏覽。笨重的老式書櫃幾乎挨著天花板。章甫藏書多且雜,四書五經唐詩宋詞之外,還有宋應星的《野議》、《談天》,解學龍的《膝王閣集》,陳弘緒的《荷鋤雜記》,皆為江西名人著作。又有《天演論》、《法國革命史》、《大衛·考柏飛》,可謂中西雜陳、琳琅滿目。

  三女最鍾愛書櫃,而他最鍾愛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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