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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附二 回憶鄧中夏同志〗
  ——秦德君

  編者按:本報副刊編輯室為給鄧中夏同志寫傳記,曾在報上登載徵集鄧中夏同志史料的啟事。啟事登出以後,陸續收到一些同志寫來的回憶片斷和其他資料。為了吸引更多的同志提供資料,我們決定整理一部分回憶片斷登表,秦德君同志寫的這個回憶就是其中的一篇。

  看到報上徵集鄧中夏同志史料的啟事,使我回憶起中夏同志艱苦奮鬥的革命精神。像我這樣一個在青少年時代曾經身受過他的耳提面訓的人,永遠不會忘記他給予我的教育和培養。在今天的回憶中,緬懷先烈當年為了在黑暗的中國實現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而堅決勇敢地領導群眾。培養幹部向惡勢力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那種偉大精神的感染力量,一直鼓舞著我,督促著我。他的音容笑貌,永遠活在我的心裡。

  我在1921年春間,跟幾位党的同志乘長江輪船到了上海。鄧中夏同志到船上來接我們。那是他的名字還不叫「鄧中夏」而叫「鄧促懈」,另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鄧康」,鄧中夏是以後才用的名字。他高高的身材,兩邊分的烏黑短髮,他不太胖也不太瘦,雪白的衫衣,醬紅色的領結,筆挺的咖啡色西裝,橫條花襪黑皮鞋,多麼和祥健壯而又英俊啊!他那安祥的微笑給人以一種甜美的印象,也充分地表現出他為工人階級謀解放的堅強信念。因為我是男孩子打扮,推的短髮。他一見我就像看見他自己的孩子似的,很溫暖地摸摸我的頭頂,牽著我下躉船,叫我「小弟弟」。他們在上海逗留了個把星期,他們一面帶著我遊覽風景名勝,如什麼有名的公司的屋頂花園,虹口公園等地,一面秘密商談他們的革命事業。有一次他們坐在兆豐公園的草坪上,正在密談的時候,我就爬到假山上去吃田雞肉,不當心給骨頭卡著了嗓子。鄧中夏同志飛快地跑過來,很仔細地幫助我把骨頭取了出來。

  後來他們又帶我到南京,約了很多人,仍然一面遊覽名勝古跡,一面分組秘密商談革命事業。有一次他們坐在燕子礬的樹林下正在密談的時候,我又爬到江邊的岩石上去眺望那起伏翻騰著的滾滾浪花,正當我眼花迷亂的時候,鄧中夏同志輕輕地從背後把我扶下來,又是摸摸我的頭頂,很溫和地微笑著對我說:「小弟弟,別太頑皮了,一旦失腳落下水去就起不來了呀!」我本來一心要到蘇聯上學去的,那年七月一號,鄧中夏同志和李大釗同志,在北京中央公園「來今雨軒」領導主持開「少年中國學會第一屆年會」的期間,他告訴我前一批到蘇聯去的青年們還被扣押在哈爾濱,叫我「別著急,有志者事竟成,要到蘇聯,遲早都可以去的」。

  1922年春間,鄧中夏同志原來打算把我先送到法國,然後再托人把我帶到蘇聯。這個計劃沒有實現。到五月間,他們又帶著我到西湖去開「少年中國學會第二屆年會」。有一次,預定在湖心亭作會場,可是那天滂沱大雨,湖心亭的水漲到一片汪洋,我就搶先地把鞋襪脫下來,打起赤腳踩水過去了。鄧中夏同志一貫的微笑變而為哈哈大笑地說:「還是強盜婆有辦法!」他又摸摸我的頭頂對我說:「小弟弟,強盜婆,你把頭髮留長些,將來可以化裝,作冒險工作去。」那個七月,鄧中夏同志出席中國共產黨第二次代表大會以後,因為工作的方便,就把我帶到南京去考大學。這是因為當時準備在學校裡開展學生運動,必須在各大學裡培養骨幹。同時,更重要的是為了更好地掩護革命工作順利的進行。所以,像我這樣一個未成年而又沒有正式上過中學的孩子,也便勉強地被送去上大學。在火車上我忽然考慮到我還沒有上過正規大學。雖然曾經補習過英文、代數、三角、幾何等等,但是已經荒疏了很多日子。這樣地匆忙,又來不及預備,如何能夠有把握考得上大學呢?我心裡一急,就吃不下,也坐不寧,就在車上鬧起病來了。忽然感覺到車廂掛在空中打轉轉,急得我滿頭大汗。鄧中夏同志很像個善良的醫生站在我的眼前,他把溫柔的手來摸摸我的額頭,把手巾來擦乾我額頭上的冷汗,又試探我的脈搏,給我喂涼開水,他從他自己的嘴裡把香煙頭往窗外一扔,坐下來剝水果給我吃,又安慰我說:「小弟弟,別擔心,我有辦法幫助你考上大學。」他這一說,倒把我一怔,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在心裡想:你是個領導工人運動的革命領袖,還會做醫生,又是個心理學家?又會幫助我考上大學?很可能你還是個萬能博士吧?於是我好奇地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把鄧中夏同志從頭望至腳,又從腳望至頭。他那莊嚴又健壯的身材,衫衣還是那麼雪白白的,領結還是那個醬紅色的,筆挺的四裝已不是咖啡色而是淺灰色的了,還是橫條花襪子,光亮的皮鞋已不是黑的而是黃的了。啊!這才使我想到已經又是夏天來了。

  在鄧中夏同志的幫助下,我進了南京大學。那幾年,他為工作奔忙於東西南北各地。但他經常到南京來找我到台城、雞鳴寺,或那清靜而幽雅的梅庵去談話。這裡我想順便提一下「梅庵」。它坐落在東南大學後門角上的花園裡,是一座帶走廊的平房建築物,有三間草房子,很精緻。這裡平常不大有人去,所以我們大多數活動都在這兒進行,鄧中夏同志也常來這裡談工作或開會。他還經常檢查我的學習,指示我看那些書報和雜誌,訓練我如何工作。就在鄧中夏同志的親自培養下,這個時候我光榮地參加了中國共產黨。我記得我的入黨宣誓也就是在上面講的梅庵進行的,那時只有鄧中夏同志和我二人,他把誓詞寫在一張紙條上,讓我當著他的面宣讀給他聽。誓詞的原句,因為年代久遠我已經記憶不起來了,但是誓詞的最後一句話是「永不叛黨」是我畢生忘記不了的。這些事情雖然是幾十年以前的事了,今天回想起來,仍然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正是因為鄧中夏同志的親切教誨和培養,像我這樣一個無知的孩子才真正懂得什麼叫做革命,才懂得共產主義事業是人類社會最壯麗、最偉大的事業,願意為它的實現而付出一切,甚至我的生命。

  他的態度經常是很安祥而又輕鬆愉快地給人以甜美的微笑。到後來因為工人運動遭受了反動統治階級的嚴重打擊,例如漢口的「二七」慘案,上海的「五卅」慘案,廣東的省港罷工……他又要領導全國各地的工人、學生、市民遊行示威運動,更忙碌了,已不像從前那樣的服裝整齊,頭髮也蓬鬆著,已不是打著漂亮領結和穿著筆挺的西裝了,而是不太整齊的普通學生服和工人服了。情緒也比從前緊張一些。他在工作繁忙的時候,還額外給錢叫我預備漂亮衣服和化裝品,準備隨時化裝成闊小姐的姿態,送緊急要件到上海或其他的地方去。我為著節省,就到舊貨攤上選擇了一身很合體的漂亮衣裙,一雙高跟皮鞋,還有一個美麗的皮包,一共只花了三塊現洋。他看了皺著眉頭很不放心地說:「莫非是害肺癆病死了的姑娘的東西?」這說明他已警惕到怕我傳染到肺癆病。有一天他事先教我演習預防反動統治的惡狗——憲兵——的檢查,我們就在黃昏的時候,到那沒有人影而又幽靜的梅庵大花廳裡,把門關起來,他穿起學生服,假裝神氣十足的憲兵要檢查我的樣子。我也假裝旅客在過關的時候,滿不在乎,大大方方而且很主動地讓他檢查。直到把我教誨得能夠做到憲兵自動地認為不必檢查的時候為止,他才放心地讓我去執行任務。

  後來反動派的統治更加加緊了,反動督軍齊燮元採用變本加厲的手段來摧殘革命力量。在我們一塊兒工作的同志中,有的為革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又因為其他原因暴露了身份,隨時都有遭受反動軍閥殺害的可能。鄧中夏同志看到了這種情況,把我找到玄武湖邊作了一次談話,他對我說:「小弟弟,我是你的保護者,在這樣恐怖的工作環境裡很危險,你已不能夠再活動下去了。我不願意而且也不忍心看著你給敵人抓去殺死,調你到比較安全的地區去工作,好吧!」我回答他:「怕什麼,階級鬥爭,敵人當前,不是它死就是我死,一個人總要死一回,難道你就不怕危險麼?」他聽了我的回答之後,就低下頭去凝望著那碧油油的湖水,很久都沒有言語。然後,他又用手來把我蓬鬆的頭髮往後一抹,淚潸潸地斜著頭仰天吐了一口長氣,我不轉眼地跟著他的動作望過去,從他那英明的大眼角裡湧出了圓圓滾滾的淚珠兒,從他那右鼻角下面的一顆肉痣上面流過,淚珠兒也碰開花了,然後又從他那聰慧而又剛毅的嘴唇邊流進了他那沒有釘好鈕扣的工人服的領口裡。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鄧中夏同志不僅有著一顆為革命不惜犧牲自己的偉大的心,同時為了同志的安全,他又有著一顆對同志萬分關注的仁慈的心。不久因為工作的需要,我們就分別了,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我在鄧中夏同志教育、培養、領導下好幾年,因為那時我還年少無知,有許多事情已經回憶不起來了,更難有系統地敘述出他的偉大事蹟來,衷心歉仄,莫可言宣。

  原載《工人日報》1957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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