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四〇


  天又亮了,一群護士跟隨著一個大夫走進來,給我換了一回藥又走了。兩扇網著鐵絲的又厚又大的玻璃門「砰」的一聲關上,還加上了大鎖。趁著屋裡沒有看守的時候,我用心地觀察周圍環境。剛才大夫進去的兩扇大門,除了一層玻璃門以外,還有一層柳條形的鐵柱子,在鐵柱以外還有一層粗鐵絲網,三面朝外,都是玻璃窗,窗的裝備完全和那兩扇大玻璃門是一樣的「鐵窗風味」。長方形房間裡,床頭對床頭地擺著十八張病床,中間有一條寬寬的走道,床與床之間有一個茶几,茶几上都有一把白瓦壺,一個茶杯,床上鋪的白布床單、白布枕頭,不但已成灰色,而且又髒又破。還有一床蓋的深灰色毛毯,也是如麻袋般掉了色,還發出難聞的臭氣。

  同屋那位好心的姑娘,把她的枕頭、被毯、用具等等,都搬過來,在挨著我的那床上,和我並頭躺著。我問她那麼年紀輕輕的,為什麼也到了這個人間地獄。她很興奮地向我談起她的經歷。「我叫丁德華,蘇州人。我的丈夫劉俊臣,安徽人,他是共產黨員,他本來姓解,在京、滬、杭一帶做地下工作,是軍事方面的,被叛徒出賣了。三個月前,我從蘇州給他送衣服到上海,走進家門,正闖上特務在抓他,結果特務就用一副手銬把我們倆銬在一起,抓進了黃浦第三分局。」她說到這裡很難過地低下頭,沉默了一陣,又抬起頭來說:「我的丈夫是在八十多名準備起義的警察人員被集體槍決以後,才提出去殺害了的。他是被幾個人抬出去的,因為上過幾次老虎凳,兩個膝蓋骨都還不了原了,不能行走。他臨去的時候,還回過頭來對我說:『別著急,我還會回來的。』其實他何嘗不知道,這一去就回不來了。同號的難友們怕我受的刺激太大會流產,才聯合要求把我送到這裡來的。」說著說著,她喉嚨哽咽,淚珠兒滾滾。

  她緩慢地在我們兩床中間,雙手捧著隆起的肚子踱來踱去。我望著她那因嚴重缺乏營養而變得蠟黃的臉龐,鼻子直發酸,不由得更加痛恨國民黨反動派。是的,這些滅絕人性的傢伙,不僅奪去了她的丈夫,也奪去了未出世的孩子的爸爸。

  丁德華姑娘端起一壺涼水在嘴邊喝了一陣,又斟了一杯涼水來喂我,然後又斷斷續續告訴我她離開黃浦第三分局前夜的情景:「我丈夫被殺害的那一個晚上,特務又把我提出來,要我寫遺囑,威嚇我。他們在黑夜裡拖著我繞了很多黑巷子、小夾道,追問我還有些什麼人與我丈夫有聯繫,我說不知道。我原以為自己會被他們殺害在黑巷子裡咧,誰知道又把我拖回來。天亮以後才把我送到這人間地獄來了。」

  我們正在談話中,遠遠傳來一陣密集的大炮聲。丁德華激動起來了,她對我放開嗓子說:「大姐姐,敵人欠我們數不清的血債,我們一定要他們償還!」對!血債是要用血來還的!

  窗外又傳來陣陣炮聲,隱隱約約還夾雜著槍聲。在黑暗的魔窟裡,我仿佛看見一線亮麗的曙光。

  5月25日這一天,是我來醫院的第四天了。特務們在這四天不讓我死去,為的是繼續拷問我,在處決我以前,再從我身上榨取些情報。但是四天過去了,國民黨警察局不知為什麼還沒有來要人。好心的丁德華為我提心,暗地裡不知已哭了多少場了。

  我知道,自己已是被反動派判處死刑的人了,逃脫不了厄運。但是我的心很坦然,很平靜。我沒有出賣組織,沒有出賣同志,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流血犧牲,我感到光榮。我一生顛沛流離,歷盡滄桑,但始終嚮往著革命。我的引路人李大釗、鄧中夏、惲代英,是我的光輝榜樣,我要像他們一樣,從容就義,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正當我躺在這名為醫院實為監獄的病床上,左思右想時候,陳毅將軍率領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終於在24日傍晚進抵上海市區徐家匯。當晚9時佔領了常熟路國民黨警察分局;午夜1點進入四馬路國民黨上海市政府和警察總局。25日黎明4點鐘,蘇州河以南已全部解放。被黑暗籠罩了100多年的上海,現已大放光明!600萬上海人民歡騰起來,到處是歡歌笑語。雖然在四川路橋、閘北、提籃橋、楊樹浦這些地方還有小股國民黨軍隊企圖作最後掙扎,但已是螳臂當車,無論如何也挽回不了他們覆滅的命運了。

  25日上午8時,醫院裡照例送來黴米摻砂石、稗子、糠殼的「八寶稀粥」和夾著泥沙的「雪裡紅」,份量似乎比往日多了一點。中午時分,警察總局還沒有來提人的消息。午飯時的黃豆芽菜裡破例漂浮了幾點油珠。我仍然勉強地只喝了很少一點稀粥,把那一點點「雪裡紅」和黃豆芽都省下來給那懷孩子的難友。丁德華今天似乎特別興奮,竟然增加了食量。

  廚房老司務破例自己上來收碗,他熱情地把我的床搬到牆角邊去,說這樣可以免得中流彈。他悄悄告訴我,外面亂得很,蘇州河以北到提籃橋一帶正在進行巷戰。啊!解放軍已進入上海市區了!真是神兵從天而降啊!我側耳細聽,果然有一陣陣密集的槍聲傳來。我的心猛跳起來,這些天來我像個凍僵了的人,現在才又解了凍,重又感到世界的溫暖了。

  那個往日神氣十足的白衣大夫,一出現,就彎腰打躬地向病人道歉說:「我姓屠,對不起,因為馬路上擁擠得很,所以來遲了。」

  那個送開水的工人借添水機會,悄悄地對我說:「今天清早4點,上海市區就解放了。警察總局也被解放軍接收,我們院長已經接到那邊來的電話,但是還有一股從吳淞退下來的國民黨敗兵,有300多人沖進這個醫院裡來了,院長不准那些敗兵上五層樓。他們是新從臺灣調來的,還不知道這五層上有你們『政治犯』呢!」

  那一群女護士也進來了,她們變得十分和氣,將我們被剝去的衣服都送了回來,還好意地說:「警察總局有電話來,請依放心,很快就會有人來接依回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