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一七


  三 櫻花凋零

  1929年冬,日本大檢舉開始了,在日本的中國共產黨組織被一網打盡。平常教我日語的中國留學生漆湘衡、袁文彰被捕,和我們經常來往的沈起子也被捕了。從此,流亡在京都的紅色青年紛紛回上海,就剩下我們兩人。但茅盾堅決不肯回國,只要我一提起回上海,他就抱著我痛哭流涕。我當時很不理解他為什麼如此。

  高原町如今已變得冷清寂寞。我們遷到熱鬧些的一所二層樓房,每月房租24日元,比高原町的貴4倍。樓下有花園,園裡有無花果樹,果實累累。茅盾很愛吃無花果,他總是笑眯眯地向我作揖,求我上樹摘給他吃。他還喜歡吃漆湘衡夫人從四川捎來的臘肉,可只有我親手烹調的臘肉他才愛吃。雖然我倆情深意長,但異鄉的孤寂,加之通貨膨脹,生計日感拮据,不得不作歸計。

  1930年4月初,我們回到上海。先住了三天旅館,後搬到楊賢江家裡,住在他家的三層樓上。借來兩張三屜舊條桌,兩把木板桌子,一張搖搖晃晃的雙人床。我和茅盾一起到景雲裡去看望魯迅,他又幫助我和茅盾一起參加「左聯」。我們還看望了茅盾的母親,茅盾的盧表叔,又到他的好友鄭振鐸家裡和商務印書館的舊友歡聚。

  為了生活,他寫文章,我給他抄寫,此外我還繼續學習翻譯。由於茅盾的面子,開明書店和我訂約翻譯一部日文《中國戲曲小說史》,10萬字,預支稿費500元,作為臨時生活費用。我翻譯到兩萬多字時,又懷了茅盾的第二個孩子。這時,茅盾原來的妻子孔德氵止常來哭鬧,攪得我們什麼事也做不成。加上茅盾的母親堅決主張茅盾恢復她一手操辦的婚姻關係,同孔德氵止破鏡重圓,而茅盾素來很是孝順,這時左右為難,很是揪心。我的侄兒秦國士當時正在「中國公學」上學,眼見我們這樣貧困,日子過得又不舒心,也力勸我暫回四川老家看望母親。

  這時,我開始感到茅盾在態度上,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他說話有時說一半留一半,心神不定。一天,楊賢江的夫人告訴我,她在先施公司親眼看見茅盾和孔德批兩人帶著孩子在買東西,她說:「他們蠻好呢!」我聽了不做聲,心想,茅盾當著我的面,對孔德氵止不理不睬,躲得遠遠的,如今又背著我在一起,這是怎麼回事?有一回,茅盾外出說是辦事。我闖到茅盾的母親家裡,發現這兩人正在說話。後來,孔德批三天兩頭往我們家跑,給他送吃的、穿的,茅盾還去接她。這時,上海的小報上,出現了一些罵我的文章。我估計,作者一種是偏向孔德氵止的,一種是對茅盾有看法的,唉,我一個革命的女子,何必討這份閒氣!我提出分手。說實在的,我心裡也是不舍,但又想放個試探氣球,看看茅盾是啥態度。茅盾先是不同意,後又說,暫時分手也罷,要求同我訂四年之約,他以四年來寫作,將稿費支付離婚費,我倆再圖百年之好。我哪裡下得了這個決心呢?他再三再四地懇請。

  我被茅盾糾纏不過,也心疼他辛勞憔悴,日子過得不安寧,而且寄居在楊賢江家也非長久之計,只好同意他的四年之約。我從心底愛護他,又捨不得他,他拖著我到附近照相館合照了一張6寸照片,作為暫時分手的紀念,兩人各持一張以志不忘。茅盾後來送給胡風的就是這張。我們還約定四年團圓後,再續完《虹》的後半部。這是1930年8月的事。大計已定,我約茅盾和孔德氵止一起到虹口公園見面。

  我和茅盾又一起去看望丁玲,對她說明我們的決定,暫時分離四年。丁玲堅決反對,她認為那樣對我不利,也不公平。但事已至此,咋能反悔呢?

  回頭來,茅盾按計劃護送我到福民醫院,仍找日籍醫生「板板」做人工流產手術。就這樣,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又被「謀殺」了。他扶著我上手術臺時,兩眼淚不幹,嘴裡直喊「妹妹!妹妹!」雙手摟著我的肩,心疼得痛哭流涕。他在醫院陪了我三天,灑不盡的淚水。離開醫院時,他情意綿綿地要我寫個簡歷捎去,說要為我聯繫組織生活。他的關切使我深受感動。

  沒想到,一星期後,我隻身從醫院回到楊賢江家的三層樓上,哎喲喲,四壁蕭條,人去樓空,倍感淒涼。我顧不得休息,下樓去找楊賢江。他沉重而又惘然地沉默很久,慨然歎息說:「北歐運命女神上當啦!『四·一二』政變後,黨的工作轉人地下。沈雁冰以『茅盾』為筆名,發表《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在上海進步的文壇上引起批判,待不下去了,才去日本的。他已經離開了組織了。」茅盾的好友樊仲雲憤憤不平地說:「雁冰這樣做,太不對了。」

  我的天哪!忽然這樣一個晴天霹靂,我頓時感到天黑地暗。我原以為,茅盾一直是個共產黨員,我失落了組織關係,見到他,他就可以為我證明,這樣,我也就有了組織關係。誰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啊!政治生命被摧折,愛情給狗吃了,我還有什麼前途呢?我的心百孔千瘡,血流不止。我轉身回房,順手拿了兩小瓶安眠藥片,那是茅盾忘帶走的,共200片,打開曬臺上的自來水管用手接水,把200片全送進肚裡。我只歎自己有眼無珠,認錯了人,真是紅顏薄命啊!這是1930年8月,我和茅盾在楊賢江家只住了四個多月。

  當我蘇醒過來,站在我病床前的白衣大夫說:「這是紅十字醫院,你來了一個星期了。」我看看胳膊上打強心針的創口,腫得像個皮球。我大哥秦希文烈士的兒子秦國士當時正在上海學習,他蹲在地板上給我揉腫塊。他說,奶奶(即我母親)已經12年沒看見我了,天天在家哭,想念我。他懇求我回四川老家去。我一想,在上海也實在呆不下去了。經濟上,沒有來源;政治上,又失去了黨的關係;生活上,慘遭不幸。再加上當時上海的小報上,風言風語,對我橫加指責,我身單力孤,哪裡抵擋得了?還是回家吧,回到媽媽的懷抱,在她的愛撫下,將息將息吧,我已身心交瘁。於是,出院以後,秦國士背我上了船,登程回四川。上船的時候,茅盾前來送我,還帶來些路上吃的東西,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我當時只看了看他,沒有力氣說話,心裡很是酸楚,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四年為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