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一五


  茅盾在「本鄉館」頗感寂寞,朝朝暮暮往我們女生宿舍跑。學生寢室不許會客,中國女學生共用一個會客室,茅盾嫌彆扭,我和吳庶五便去看望他。不久,茅盾的好朋友樊仲雲來到東京,住在「本鄉館」茅盾的隔壁,可茅盾還是情緒消沉。他對於上海文藝界批評他的《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消極反動,想不通。我對他說,革命低潮很快就會過去,等到高潮來了我們再幹,我們倆先一起去蘇聯。茅盾那時沒職業,手頭缺錢,小說又受到批判,覺得沒出路。我和吳庶五極力勸慰他,認為他是個書呆子,經不起大革命失敗的風浪而鬧情緒。我每當聽到茅盾消極、頹唐、悲觀、失望的呻吟時,都耐心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勸導他,鼓勵他勇敢些,朝前看。茅盾聽了很感激,他說他好比沉淪在大風大浪裡,好不容易抓到了我這樣一根救生藤。我也因他的話而深受感動,決心振作精神傾全力扶持他前進。

  從此茅盾的心情逐漸開朗,已不是原來那般哀哀愁愁、喪魂失魄的樣子,走起路來也不低頭彎腰,而是歡快跳躍了,簡直換了一個人。他高高興興地寫好了一篇文章《從牯嶺到東京》,在寄給上海《小說日報》發表以前,興高采烈地送到女生宿舍來給我看。他顧不得旁邊有人,緊緊地抱著我,把我叫作他的救星,挽救他的命運女神。他著重指出文章中的主導精神就是:「我看見北歐運命女神中間的一個很莊嚴地在我面前,督促引導我向前。她的永遠奮鬥的精神,將我吸引著向前。」他心情激動結結巴巴地說:「啊,啊,阿姐!北歐運命女神中間最莊嚴的那一個就是你啊!就是我親愛的阿姐啊!」

  他還指著從銀座夜市的地攤上買來的英文版北歐神話書籍說,北歐運命女神的故事是說姐妹三人,大姐感傷過去,三妹蒙著面紗低頭冥想未來,惟有中間最莊嚴的那一個勇往直前、永遠奮鬥的精神挽救了他。他說著說著就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激動得熱淚盈眶,說不出話來。茅盾還說,北歐運命女神也是象徵蘇聯。他說,他的二弟沈澤民夫婦在蘇聯,他已下定決心和我一起去蘇聯。他畫了一張去蘇聯的路線圖,由東京到京都,轉敦賀,再轉海參崴,去到莫斯科。他還說,必須先到京都找楊賢江辦理組織手續。楊賢江就住在西京高原町。

  我一到東京就進了「東亞預備學校」學習日文。我的想法是,萬一去不成蘇聯,就要好好學習,才能爭取用庚子賠款的留學生教育經費當學費,並且還準備參加在日本的中國共產黨組織。

  當時,楊虎城、謝葆真夫婦和楊虎城的秘書米暫沉、隨員郭則沉都在東京,謝葆真是我在西安當陝西省立女子模範學校校長時期的學生,1927年同我一起參加北伐戰爭,勝利會師中原以後,和楊虎城結婚,我是女方的主婚人。他們夫婦願意資助我去德國。鄧飛黃、郭春濤都是和我一起參加北代戰爭的,他們來信表示願意幫助我去任何一個國家。我當時不太願意接受資助,想自力更生。同時也企盼在日本尋找黨組織,接上關係。我想,好在茅盾也是共產黨員,我們倆彼此可以證明。茅盾看到這些情況,不斷催促我去京都找楊賢江辦理組織手續去蘇聯。他要同我一起去。

  那時,我同茅盾的關係有了進一步的發展。

  我每天提著書包上學,一出門,就看見茅盾那笑吟吟的臉。他為我提書包,扶我上電車,一直送我到校門裡。中午,他又在學校門口等我,我們一起去吃飯。下午一般是去看電影。我本來是不大愛看的,因為那都是英文字幕,茅盾英文好,他邊看邊給我翻譯。看完電影,他就送我回宿舍,到門口就分手了。這些行動,他都有意避開吳庶五。後來,慶祝日本天皇昭和登基,日本政府把國內外一些著名的表演團體請到東京演出,我陪茅盾看了一場又一場,他最感興趣的是摩托車在牆壁上橫著跑。無論在什麼場合,他都緊緊拉著我的手,惟恐我在人群中走失了。由於每天我只有半天課,下午便和茅盾在一起,連他去理髮店也要我陪他。夜晚逛夜市也形影不離,公園、地鐵、電影院、百貨公司都有我們的蹤影。經過這樣頻繁的接觸,加上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我也漸漸對他產生了感情,我覺得他博學多才,性情隨和,對我關懷體貼,我有不懂的問題,他總是耐心地講解。感情這個東西總是相互作用的,如果只有一方有意,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都不可能成功,因此,誰主動都無可厚非。至於我們倆,從友情到愛情,的確都是茅盾主動。現在有些書刊上,說我因茅盾是名人,瘋狂地追逐他,那不是事實。我認識的名人很多,有的名氣當時比他大,我也從不曾追逐過。我去日本,原想是住一段,能找到什麼關係就去蘇聯,如果去不成,也想學好日文以後,能進入一個學校,爭取到庚子賠款中的留學生助學金,生活也不成問題。但是由於與茅盾的交往,我的日文沒有學好。這時茅盾口口聲聲要同我一道去蘇聯,我感到他的關切,同時也考慮到,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呆在日本,手頭的錢花光了怎麼辦?在茅盾的一再催促下,大約在1928年12月初,我們倆便到京都找楊賢江去了。

  楊賢江是共產黨員,1921年在北京開少年中國學會的會議時,他出席了,所以我們彼此認識。後來,他和鄧中夏、惲代英等一些人去四川演講,我們也見過。他和茅盾比我更熟,因為他們同在上海當過編輯。找到楊賢江,也許可以接上組織關係,並可以通過他辦理手續去蘇聯。

  我和茅盾去京都,吳庶五等友人不知道,因為我和茅盾沒有告訴任何人。原來我以為找了楊賢江接上關係,當天就回來的,所以我去京都時,宿舍裡的東西什麼也沒帶,也沒清理什麼東西。在離開東京以前,茅盾對我更好了,他寫了一封信寄給我十年不見的媽媽,說我和他將一塊去蘇聯莫斯科了。

  我和茅盾都住在楊賢江家裡。楊賢江和夫人姚韻漪、兒子肉肉一家三口,雇一個下女,靠楊賢江筆耕度日,過得還不錯。我們一到,茅盾就和楊賢江關起門來密談,連我也不讓聽。究竟談的什麼,我至今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從此以後茅盾就鬧開了病。原來他就有沙眼,我就成了他當然的護理員,學著給他翻眼皮,上眼藥。這本來不影響去蘇聯,但是,他接二連三地又說牙痛、心口疼、肚子疼,我當然很著急,百般照顧他,就這樣耽擱下來了。從此茅盾再也不提去蘇聯的事了。我們就是在那段時間開始同居的。我也曾想到茅盾有妻子,但茅盾對我說,他不愛他的妻子,要和她離婚,和我永遠在一起,我這才與他同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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