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火鳳凰 | 上頁 下頁
一四


  在南京,我暫住在我的老師湯用彤家。那時湯老師是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接著我就去找在南京上學的同一個黨小組的陳振,希望由她幫助我找到黨組織,接上關係。

  一踏進她的家門,她的女兒曾謙正在籐椅上神情頹喪地縮成一團。她猛一看見我,吃驚地站起來。

  「媽媽呢?」我問。

  「清黨的時候,被砍成幾塊,用麻袋裝起扔到浦口的江裡去了。快走,秦姨,危險!」

  我聽了不由得心酸淚淋,悲痛已極。

  我失魂落魄地到湯老師家裡,湯師母張敬平眼見我狼狽不堪的慘狀,十分同情。她就把我的女兒秋燕留下,托一個船民家撫養,同時給我一副金手鐲和路費,幫助我去上海找黨組織。

  我正準備離開南京,忽然,楊虎城將軍和夫人謝葆真到湯用彤家來找我。謝葆真原是女子宣傳隊的隊員,她在西安經我介紹,與楊虎城將軍結為夫婦,所以我們很熟。謝葆真告訴我,在河南,馮玉祥把楊虎城的部隊截成兩段,把後半段繳了槍,又在前半段尾部襲擊。如今楊虎城手下只剩一萬多人,退到了安徽和江西的邊境,沒有給養,便到南京找蔣介石求援。蔣介石不理睬,叫他們回去。謝葆真淚汪汪地問我:

  「秦老師,怎麼辦呀?叫我們回去,還不是逼著我們被馮玉祥殺掉嗎?」

  我沉默很久,仔細思量,對他們說:「蔣馮合作不會久長。目前先尋找個地方渡過難關,等到時機成熟,你們再率部隊,做先鋒,消滅馮玉祥,打回陝西去。」這時,我想起了我的同學高香祖,她雖然是個家庭婦女,思想還開明,善交際,能活動,在那時興走「內線」的社會裡,也許她能助一臂之力,幫楊虎城渡過難關。

  我的這個想法,他倆很同意,就派親信王子安及其未婚妻陳湖苗二人由我陪同到南昌,直達百花洲高香祖的家,由她的丈夫向朱培德介紹。朱培德想加強自己的勢力,很高興地為楊虎城的部隊解決了防地、軍備、經費等問題。不久,楊虎城夫婦偕秘書米暫沉、隨員郭則沉到日本東京休養去了。不久後,蔣馮破裂,楊虎城果然率部隊打回了陝西。

  再說我從江西便一直到了上海,念念不忘去找組織。我改名「徐舫」,住在陳望道家中,我求他幫助我辦理組織手續去蘇聯學習。陳望道說,吳庶五(陳的前妻)在日本研究繪畫,他勸我先到日本進學校,這樣就可以領取「庚子賠款」中的留學生經費作學費,每月70元。而且日本也有中國共產黨的組織,可以在那兒接關係。我同意了,他便寫信託吳庶五在日本東京白山禦佃町「中華女生寄宿舍」給我租一間三鋪席子的房間。陳望道還說,沈雁冰用「茅盾」筆名發表的《幻滅》、《動搖》、《追求》三部曲,引起左翼文人在報章雜誌上對他的批判,他很悶氣,也想去日本,正在找同伴。沈雁冰曾在上海平民女校當過教員,我們認識,但沒有交往過。

  陳望道說這話的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天井裡跳繩玩(那時我23歲),忽然門鈴響,我從門縫裡看見茅盾。他穿著深灰色的綢料長袍,黑色平底鞋白襪子,瘦瘦小小的,再加上又濃又黑的八字鬍須,活像個算命先生。天氣並不熱,他手裡卻緊緊捏著一把黑摺扇。我開玩笑故意問他:「你找誰?陳先生不在家。」「我找徐小姐。」我打開門迎他進來。他一邊走一邊歪著頭笑眯眯地問:「你就是徐小姐嗎?我姓茅,我叫茅盾。」我手裡攥著繩子,請他到客廳裡坐。他還取笑說:「在學小孩遊戲呀。」

  在客廳落座後,他與我商定了行程,我就上二樓開箱取出25元日鈔給他,請他代買船票。日鈔是5元一張的共5張。他把鈔票放進小皮夾裡,又取出來湊在鼻尖上嗅嗅,直說:「好香,好香,真捨不得花掉它。」我一再說明那鈔票是偶爾壓在洗臉的香皂底下的,並沒有灑香水。我後來才知道,茅盾身上常常灑香水。

  1928年7月初,我們離開上海赴日本。出發的時候,茅盾叫了汽車到陳望道家來接我。這時,他的八字鬍須不見了,淺灰色的毛料西裝穿得筆挺的,黃皮鞋擦得亮亮的,儼然一書生模樣。他化名「方保宗」,我仍用化名「徐舫」,搭的是日本人的小商輪。沒有客艙,都是25日元一個床位。乘客大約10人,除了我和茅盾,都是日本人,只有我一個女客。在船上,茅盾常常約我到艙外,憑欄眺望大海,興致勃勃地談他的著作,他的身世,談他在大革命高潮時在武漢當《國民日報》編輯的情景,也談對文學界各家各派的看法。不管他談些什麼,最後都免不了說到他個人生活上的不幸。他說,他是在繈褓之中,由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訂了親。儘管他18歲那年就提出反對包辦婚姻,但母親不同意,硬是大張旗鼓,吹吹打打地用花轎把兒媳婦抬進門來。由於新媳婦脾氣不好,茅盾感到很難相處。

  有時候,他在甲板上給上海的鄭振鐸等人寫信,還喜氣洋洋地拿給我看。我發現,上面寫到我,我的穿戴、動作、語言,甚至我後腦勺的一綹少白頭發被海風吹得翻滾成灰色,也生動地描寫在信箋上。中華書局給我印了一盒100張「秦德君」字樣的名片,他也不客氣地從我的書包裡取出來,一張一張的丟到海裡,還快活地嚷嚷:「秦德君跳海了!」丟一張,嚷一聲,居然把我的100張名片丟得一張不剩,最後把裝名片的紙盒也丟下海了,再後來就只有丟他嘴裡的香煙頭了。

  他個子小,我管他叫「小淘氣」,他叫我「阿姐」,儘管他比我大10歲。

  一路上風浪不大,我們就輕鬆愉快地到了神戶。那時我覺得他還不錯,為人不錯,但說不上喜歡。我也沒覺得他在追求我,但我感到也許有些方面我吸引了他。我想,我們倆都是共產黨員,志同道合,彼此談得來,也信得過。我壓根不知道他當時已脫黨。他從來沒跟我說起過,我一直以為他還在黨內,是個共產黨員。在我和他相處的日子裡,他始終沒有告訴我。

  從神戶上岸,坐火車到東京,我們倆一起去白山禦佃町「中華女生寄宿舍」去找吳庶五。吳庶五已經替我在那裡租了房間,但是並沒有為茅盾作準備,因為她事先根本不知道他要來。茅盾是臨時決定來的。吳庶五便想辦法介紹他住進我們宿舍附近的「本鄉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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