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郭沫若傳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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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沫若兩次到上海參加外事活動,這位「接客先生」是身不由主,不得不強顏歡笑,激昂慷慨地發言:要投身到當前的鬥爭中去,要加緊改造自己,內心深處卻對這場突起的風雲變幻,十分的捉摸不透。月初,正是他在上海時,數月前剛見過面、談過心的葉以群,因忍受不住殘暴的迫害而跳樓自殺了。接著二十四日,在整個抗戰期間,與他親密合作的戰友老舍也受不了侮辱與鞭笞,投河身亡了。夜晚,沫若獨自坐在籐椅上,雖是八月「秋老虎」的天氣,他卻覺得陣陣寒氣逼人,與立群默坐相對無言。他知道她在為老舍心痛得刀絞似的,為絜青牽腸又掛肚,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然而又有什麼辦法呢?嗚呼!當沫若獲悉傅抱石家被抄,畫被洗劫一空時,這是他自一九六五年九月驚聞抱石突然病逝的消息後,又一次為中國美術界所遭受的沉重打擊而悲痛不已。他只對秘書說了這樣兩句話:「無論如何也要幫助解決抱石家的困難,拿不出錢,就把我的書籍字畫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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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時慧:《懷念》,《群眾論叢》1980年第2期。

  一九六六年餘下的時日,沫若是在參加毛主席檢閱「文化大革命」大軍的活動,與接待外賓中度過的。一九六七年初,上海掀起所謂「一月風暴」,公開揭開了「奪權」的帷幕。四月,戚本禹的《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評反動影片〈清宮秘史〉》見報了,這哪兒是在批什麼反動影片,完全是為了公開點名攻擊劉少奇。五月,《五·一六通知》與《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也都在報刊上公開發表了,《人民日報》還刊載了《〈修養〉的要害是背叛無產階級專政》,「文化大革命」的大局似乎已定。

  沫若的「大局」也已定,就在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人民日報》發表的毛澤東《看了〈逼上梁山〉以後寫給延安平劇院的信》,其中竟然刪去了「郭沫若在歷史話劇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你們則在舊劇方面做了此種工作」這句話,這對沫若說來不能不說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他覺得兇猛的黑潮惡浪正在向自己席捲而來,他感到迫切需要進一步表白自己緊跟毛主席的決心。於是在六月五日亞非作家常設局舉辦的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二十五周年討論會閉幕式上,他以《做一輩子毛主席的好學生》為題致閉幕詞,不僅充分肯定了這次會議,而且說:「請允許我把我的粗糙的詩朗誦出來,獻給在座的江青同志,也獻給各位同志和同學」,他在詩中稱「親愛的江青同志,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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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1967年6月6日《人民日報》。

  這一年,沫若接受的又一大任務,就是給各個大學的某某戰鬥組覆信,回答他們就《毛主席詩詞》注釋所提出的問題,有時還需要校閱他們的注釋稿。這項任務一直延續到一九六八年,對待「紅衛兵」小將可不能怠慢,他一直是謹慎行事,有求必應的。

  然而險惡的浪潮還是沒有放過沫若,它吞噬他心愛的兒子,也齒齧了做為父母的一顆傷透了的心。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日,沫若一輩子也不會忘卻的一天!這天一清早,北京中國農業大學一幫別有用心的傢伙,在所謂「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關鋒、戚本禹等人的指使下,把在該校讀書的郭沫若和於立群的第三個孩子郭世英綁架了去,並關押起來。世英最喜歡文學,在他身上較多地繼承了父親作為詩人和劇作家的氣質,喜愛寫詩、寫劇,也特別愛思考,常把自己所探討的問題提出來向父親求教。他有缺點錯誤,卻真誠地知錯必改。因此沫若也就特別疼愛這個性格直爽又很有思考能力的兒子,外出,也盡可能常把世英帶在身邊。沫若實在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犯了什麼罪,自然他也明白,當今的世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望著近乎癲狂了的立群,沫若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才好。自從「文化大革命」以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郭民英。他是世英的弟弟,一個有相當音樂天資的孩子,靠自學小提琴曾被錄取為中央音樂學院的學生,由於覺得自己接受正規的音樂訓練起步晚了,心情時常比較懊喪。不料,《內參》上刊載了音樂學院一個學生給毛主席的信,其中提到郭民英把家裡的錄音機搬到學校裡去搞「特殊化」,民英覺得精神壓力更重了,便決心放棄音樂專業,到解放軍這所大熔爐裡去接受鍛煉。他在部隊中表現積極,很快成了中共預備黨員,然而,憂鬱型神經分裂症的病魔日益猖獗地纏住了他,以致在一九六七年四月的一個早晨,他悄悄地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沫若與立群只得將自己無以名狀的悲哀,寄託在一塊印著翠竹的方巾上,寫上愛子的名字和生卒年,讓蔥綠的竹葉陪伴著民英的骨灰;同時他們受傷的心靈還得承受著「沒有教育好子女」的壓力,沉重地顫抖著。如今新的打擊又接踵而來,本來就患有心臟病和神經衰弱症的立群,再也經不住更多的刺激了。她只是重重複複地喊道:「讓他們來批判我們吧,孩子們是無罪的啊!」她知道沫若晚上還要參加由周恩來總理主持的外事活動,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沫若,要跟周總理提一提世英被綁架的事,無論如何得請求他營救無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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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5月13日郭平英複筆者信。
  胡絜青:《悼亡友于立群》

  晚上,沫若就坐在周恩來身旁,總理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望著總理顯得消瘦的面龐出神。恩來,這兩年多以來把你累得夠嗆,壽斑驟然增添了這許多,你這腦袋裡,一天要裝下多少事,有多少頭緒要你理?我怎麼能忍心給你增加麻煩哩!世英啊,世英,別用這副冷峻的眼神盯著我,你最瞭解爸爸,會知道我為什麼不願向總理開口。你並不盼望會發生什麼奇跡,但為什麼要這樣望著我?你以為兒子在吃皮鞭、棍棒,做父親的真能無動於衷嗎?外賓的談話聲、笑聲雖然不斷,沫若卻感到要把握住對方話語的內涵真是太吃力了,比攀上一座高峰還要累。他實在很難使自己的思想集中,總理、立群、世英的面影不時交叉又重迭在一起。他那本來就重聽的耳朵,很難區別開他們三人的聲音,恩來宏亮的嗓音、幽默的語調不時被立群傷心的喊叫所打斷:「讓他們來批判我們吧,孩子是無罪的啊!」一會兒又被世英嘶啞的抗議所掩蓋:「我沒有罪!為什麼不容許我講真話?」帶鉤的皮鞭,蒼白的臉龐,鮮紅的血跡,母親失神的眼,恩來臉上密集的壽斑,……一切在旋轉,一切在傾斜,沫若竭力支撐著身體的重心,才不致使自己滑跌下去;他也竭力緊閉自己的嘴,才免使「世英」的名字從自己心中飛蹦出來。外事活動結束,沫若在回家的路上悵然有所失,他清楚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機會,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還是有所得,因為他今晚在天平上秤出了一個父親與一個共產黨員的比重。

  回到家中,雖然已是深夜,一家大小都還沒睡,他們在等待沫若跟周總理彙報後的消息。當立群得知沫若根本沒向總理提過一句關於世英的事時,她的悲憤忍不住化成埋怨與責怪,沖著他而來了。望著情緒激動的妻子,沫若沉默著。對一個沒有能力去保護自己孩子免受災難的母親,她的悲慟與絕望,他深深瞭解,一時既沒有言語能安慰她,也沒有什麼話為自己辯解,只是沉默著,過了好半晌,才吃力地迸出了一句話:「我也是為了中國好啊!……」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只得站起身顫巍巍地走了出去,他不願在妻子、孩子面前流露自己遏制不住的感情,是啊!再不能增加他們心理上的負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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