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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沫若把它當做珍貴的紀念品,後來還細心地裱背好,一直保存在身邊。

  十月二十四日早晨,沫若奉命為即將轉移的《掃蕩報》趕寫一篇社論。由題目《武漢永遠是我們的》定下了主旨,他努力往下寫,一會兒援引高級司令長官的話,說什麼「我們雖不能立即打倒敵人,但我們能拖倒敵人」;一會兒又傳播「最高領袖」的指示,說什麼「任何城市之得失,絕不影響於抗戰之全域」,……這哪兒是自己在寫文章,分明是為別人捉刀代筆。他恨自己就像是學舌的鸚鵡,但又擺脫不了這樣的境遇。

  又要與武漢告別了。二十四日晚上,遠處已隱隱約約傳來悶雷般的炮聲,沫若這才與愈之等人同恩來分途登上撤退的船隻。鴉鵲無聲的三鎮淹沒在如磐的夜氣之中,黑沉沉的長江好象在低聲哀泣。想想在這兒忙碌了八、九個月,天天高喊「保衛大武漢」,然而畢竟還是沒保住,眼下必須離它而去轉移陣地,自己真的能象朱德說的「去支持南天」嗎?沫若暗暗地下了決心:看我再努力!

  三十二

  頭上不斷有敵機盤旋,眼前一片兵荒馬亂景象。費了四天四夜,輪船才到達沙市。這裡素以商業發達著稱,此時卻蕭條得令人吃驚。難得穿軍裝、佩戴證章的沫若,為了路上方便,今天卻戎裝出現在沙市街頭上。他看見一群乞丐模樣的壯丁,上身一律著破舊衛生衣,下身多數沒有穿褲子,在深秋的寒風中凍得索索發抖,便好心地上前盤問:「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到這兒好久了?一天吃幾頓飯?歸什麼人在管?」但是誰也不肯回答,一個個都報以冷眼。經多方打聽,才知道他們都是從自己老家四川抽來的,由於經費飽了上司的私囊,以致害得他們至今無人收編。苦難的家鄉弟兄們呵,實在應該設法營救你們,可是向誰交涉呢?國民政府的機構都腐朽透了。沫若的腦海中迭映出何應欽、陳誠、胡宗南、湯恩伯、顧祝同等人的名字,這才識破他們的一大秘密:他們的部隊之所以屢戰屢敗,原來都是由這樣的壯丁拼湊起來的。

  沙市不是目的地,又坐了兩天汽車,沫若終於趕到長沙,與三廳的大部隊匯合。一直為沫若沿途安全擔驚受怕的恩來和立群,現在總算放寬了心。長沙暫時成了軍政要員薈萃的地方,三廳就駐紮在水風井長沙師範學校內。然而戰時動亂無常,一星期之後,軍政重心又移到衡山去了。十一月上旬,沫若也往衡山去了一次,為的是找陳誠商量今後三廳的人事部署,結果獲悉必須縮小組織,廢處減科,即三廳原來的三處九科只能保留四科。這當然十分棘手,可是又無可奈何。

  十一月十日嶽州淪陷,長沙危在旦夕。按預定計劃,沫若著手佈置三廳人員向桂林、衡陽撤退。立群隨先遣隊去桂林,公而忘私的沫若,忙得連送別的時間也沒有。她捨不得他勞累過度,他也為她日益憔悴而心疼,正是:「情知是短別,分袂亦依依。耳畔頻低語:歸來莫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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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汐集·在南嶽避空襲寄懷立群桂林十首(十)

  由於人多車子少,沫若和恩來便決定讓大家分兩路走:一路乘火車,另一路步行,行李和辦公用品則用卡車運送。在三廳僅剩下的兩輛卡車中,他們特地撥出一輛,將孩子劇團全體成員送到衡陽去。至於他們自己,則又留到最後,以幫助照料一切。十二日午夜,除有一小部分行李尚未運走之外,其他都已撤離完畢。忽見街頭出現三五成群的軍警,他們有的提著洋油桶,有的拎著小火爐,東張西望,鬼鬼祟祟。其中有人過來催促沫若快點搬走,沫若問他們是幹什麼的,一個個秘而不宣。不一會,滿城起火。是日寇已經攻佔長沙了嗎?可是天上既無敵機,地面又無炮聲。沫若驚詫莫名,一面記掛著恩來、洪深及車站上的其他同志,一面趕緊乘上小車,被人海裹挾著在路上慢慢爬。只見城中烈焰升騰而起,映紅了整個夜空,來不及撤退的長沙百姓,披頭散髮尋找親人的,頓足捶胸的,望著大火發了呆的,撲向火叢搶救財產的,使沫若慘不忍睹;驚慌失措的呼爺喚兒,歇斯底里失望的絕叫,伴隨著房倒屋塌的轟隆聲,又使他的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人流在火巷裡竄著、炘著,沫若的心在火海中烤著、煎著。好不容易于第二天拂曉時分到達湘潭境內下攝司渡口,恩來也在稍晚一些時候趕到了這裡,他是和葉劍英各拎一隻手提箱從大火中沖出來的。兩人相見都對昨夜發生的事感到忿怒和詫異,當即決定一同驅車踅回長沙探看究竟。車至城郊關帝廟前,極目遠望,根本不見長沙蹤影,唯有沖天的火光和翻滾的濃煙,顯然火勢還在漫延。恩來說:「看來,敵人是沒有進長沙,否則他們一定要窮追的,不會全沒有動靜。」沫若點點頭,他正在沉思:這大概是最高當局的「英明」決策,把好端端的一座城市當做「焦土抗戰」的試驗品。想當年俄國元帥庫圖佐夫曾以火燒莫斯科作為他戰略中的重要一步,想以此阻擋拿破崙侵略軍的鐵蹄;今天的蔣介石顯然是在盲目模仿庫圖佐夫,居然也寄希望於一場大火,結果使幾百萬長沙人民傾家蕩產、流離失所。

  國民黨終究失算了,狡滑的日軍元兇並沒有扮演拿破崙,長沙城倒已燒成一片廢墟,無辜的長沙人真把他們恨透了!誰來收拾殘局呢?這項苦差使又落到郭沫若身上,他剛率領部屬安抵衡陽,就接到了政治部的命令,著三廳火速派人去長沙「辦理善後」。他和恩來安排洪深、田壽昌帶隊執行這一任務,兩三天后又親自帶領一個宣傳隊去支援。水陸洲顰著淡淡的眉頭,等待著詩人的慰藉。歎屈祠成礫,賈宅生煙,多少國寶付一炬;痛災民失所,傷員毀身,滿目瘡痍劇堪憐。為了及時救濟、撫慰受難同胞,鼓動大家重建家園,沫若不怕餘燼炘人、危壁欲墜,與戰友們一起整整突擊了一星期。臨走前,他和壽昌踏著嶽麓山的紅葉,望著湘江彼岸的焦城,想著早春時節於此相晤的情景,兩人不約而同地聯句抒發了共同的感喟。

  回到衡陽,已近十一月末尾。記得月初日本首相近衛文麿(1891—1945)曾發表聲明,警告中國政府「如仍冥頑不靈,固執抗日容共政策,則在該政府殲滅之前,決不停止軍事行動」。蔣介石似乎心領神會,自從武漢失守以來,一直在消極觀戰、積極防共。這時候,他在南嶽忙著召集高級將領舉行政工會議,提出了「宣傳重於作戰,政治重於軍事」的口號。沫若也去出席了,他仔細捉摸主持會議者的講話精神,經過恩來的啟發,方才悟到「抗戰領袖」已經不要抗戰,教你從此只需搞搞口頭抗日和紙上宣傳,不必真刀真槍去和敵人死拼;教你以後只要在政治上注重防共,無須再在軍事上提防日軍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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