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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友人錢瘦鐵(字叔厓,1897—1967)也竭力主張沫若以快走為上策,他認為看上去南京不象沒有誠意,並表示願意為沫若張羅路費。走,當然要冒風險,但不走,也得擔風險。

  「走,或許可因而脫險」,沫若覺得還是金祖同說的對。回國的意念既已確定,要走就得趕快走。當時中日之間有好幾條航線,其中來往於溫哥華和馬尼拉的加拿大航線可以避免日本警察的干擾,只要乘上這條航線上的路經日本橫濱和中國上海的郵船「皇后號」,船一啟碇,駛進公海,就算是安全出境,在日本的勢力範圍之外了。沫若選定這條航線,他托祖同去打聽最近幾天的船票,約定寄明信片通知他,為防當局檢查,信中用青年會空房間的號碼暗指船期。祖同的信來了,說:「青年會生已經去看過,現有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二,二十四等間空室,俱西式,空氣甚好。叔厓君願為君在室中佈置一切。合意那間請來信告知,俾預先通知收拾。」青年會者,神戶也;西式房間者,外國船也。沫若想預訂二十四日船票,即賦詩夾隱語複金祖同,雲:

  廿四傳花信,有鳥志喬遷。
  緩急勞斟酌,安危費斡旋。
  托身期泰岱,翹首望堯天。
  此意輕鷹鶚,群雛劇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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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聲集·歸國雜吟(一)

  可是寫好了又不免有些猶豫,終未投郵。經與錢瘦鐵和金祖同再次面商,最後仍決定二十四日動身,由祖同陪伴回國。

  走的日子越來越逼近了,就這樣瞞著安娜不告而別嗎?實在於心不忍。船於二十四日從橫濱出帆,二十五日沫若將由神戶上船。再也不容遲疑了,這天晚上他終於向家人作了暗示:「我不久想離開此地了。」不過他很謹慎,沒有透露確切的日期。安娜明白了他有走的意思,覺得並未出乎自己的意料,只是兩個大的兒子感到有些驚愕。她思忖了一會兒,深情地帶著告誡的口吻對他說:「走是可以的,不過不能象從前那樣的胡鬧才是。你的性格不定,最足擔心。只要你是認真地在做人,就有點麻煩,我也只好忍受了。」細細品味安娜的話,沫若自然問心有愧。面對二十年來患難與共的妻子,他雖然說不出什麼懺悔的話,但也深為自己的生性浪漫,有時給妻子帶來的煩惱而悔恨。特別是三、四年前,他曾不慎染上某種不名譽的性病,並且傳給了安娜,一時痛苦異常,為此不得不寫信給恩師小野寺直助先生,懇求介紹關東專科名醫給予治療。還有,前不久他與於立忱的一番風風雨雨……真是越想越對不起安娜。他在心底裡暗暗「立定大戒」:從此決心「不接近一切的逸樂紛華,甘受戒僧的清規」。夜深了,他仔細端詳著枕畔安娜熟睡的面龐,腹中似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講。預想到三天后返抵上海將投入抗日洪流,他於枕上吟成七律一首,用的是魯迅《慣於長夜過春時》一詩的韻腳:

  又當投筆請纓時,別婦拋雛斷藕絲。
  去國十年餘淚血,登舟三宿見旌旗。
  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
  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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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1933年10月31日致小野寺直助信,原件為日文。
  《戰聲集·歸國雜吟(二)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淩晨四點半鐘,沫若悄然披衣起床,躡手躡腳地走進書齋,為安娜及四子一女分別寫了留言:給大孩子們寫的是「勤勉」二字,特地貼在牆上,希望他們以此為座右銘,好好學習做人;給最小的兒子寫的一張紙,則用的是「片假名」(日本的楷書字母),盼他無病息災地健康成長。當他轉身再踱入臥室,見安娜已醒,正怡然於枕畔就燈閱讀,而孩子們尚在酣睡中。他輕輕揭開蚊帳,在安娜的額頭上重重吻了一下,作為訣別之禮,安娜似乎未曾察覺他的用意。沫若顧不得身上只穿了一件居家的和服,赤著腳套了一雙木屐,默不作聲地離開臥室走下庭園。再見了,潔白的梔子花!再見了,斑斕的大蓮花!再見了,孩子們心愛的金魚!再見了,親愛的安娜、溫暖的家,我們相見不知在何日?請原諒我如今既是歸心似箭,又似萬箭穿心。抹不盡腮邊的淚啊,不!這不是淚,這是湧自心頭的血,一步一灑,一步一回首,……他沐著殘月的青輝,踩著帶露的田畈,無限依戀地慢慢走到了看不見家門的最後一步。在日前約定的灌山車站,他與錢瘦鐵、金祖同會齊,然後一同折回錢家,換上了瘦鐵的灰色嗶嘰西服以及襪子和皮鞋,打了領結,頭上戴了一頂草帽,手中拿著一根司的克,肩上還背了一隻圓筒形的旅行袋,與平時完全判若兩人,這才坐車輾轉去神戶。當時中日兩國人民之間的往來,雙方都不需要護照或簽證,出境更無需檢查,沫若和祖同就混在旅客隊伍中,於當天傍晚在神戶港上了加拿大公司的「皇后號」郵船。生平第一次坐頭等艙,有如躋身天堂,遺憾的是妻子兒女無法同行,沫若神思恍惚,心中總在惦念:安娜和孩子們現在在幹什麼,他們可知道從此將墮入地獄?

  晚上九點正,起航的鈴響了。沫若蟄居艙中,從窗孔窺視碼頭上送行的人們,錢瘦鐵早已離去,只見有些人按照日本的風俗,為了表示惜別之意,正在往船上拋紙卷,送別者與遠行者各持彩色紙帶的兩頭,頓時在碼頭與船體之間的空中形成了蔚然可觀的纓絡。隨著船隻的離岸,紙帶慢慢被拉長,最後被拉斷,於是船上又有人把斷了的紙帶集成團再投上岸去,岸上的人也把斷了的紙帶集成團再投上船來,然而終於墜落在中途的小筏子上。此情此景,勾起沫若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思,他對先後居住了二十年的島國倒沒有什麼留戀,所牽掛的只是自家那六條眼不能見的「紙帶」。

  此來拼得全家哭,今往還將遍地哀。
  四十六年餘一死,鴻毛泰岱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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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聲集·歸國雜吟(三)》,原題為《黃海舟中》。

  沫若在船上化名楊伯勉,籍貫假託湖南長沙,處處小心謹慎。第三天清晨,舟過黃海,他興奮地口占上述那首七絕,表示為獻身民族解放鬥爭而甘願毀家紓難,於公私、生死他早就作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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