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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離別祖國快十年了,無論國還是家,都發生了怵目驚心的變化。親愛的母親和大哥已于一九三二、一九三六年先後病故,最使沫若痛心的是無法回國奔喪。來日本的第五年,又由沫若親自接生,新添了一個兒子志鴻。家庭的拖累倒不算什麼,最難受的是精神上的種種刺激。一九三六年發生的「二·二六事件」,原是日本法西斯軍人發動的武裝政變,憲兵居然也要把沫若拉去詢訊。此次暴亂很快被平息,其後執政的廣田內閣更加反動,積極策劃對中國的進一步侵略,在經濟上推行「戰時體制」,在政治上則搞什麼「國體明征」,並實施「社會新編制」,妄圖健全法西斯體系。生活在這樣一個比監獄還不如的國度,連一般有愛國情緒的中國留學生都在被加緊監視中,何況對郭沫若?他想起有人說他「海外十年」是在享清福,誠然,比起「火線十年」或「鐵窗十年」的朋友,自己委實要慚愧得流淚的,不過他實在並不想再這樣「福氣」下去。

  這年年底,在福建省政府供職的郁達夫,以出國購買印刷機為名順道遊歷日本。當他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佐藤家門前時,可把沫若和安娜樂壞了。十年不見,一旦重逢,彼此不知有多少話要相互傾訴。達夫和沫若專門約見了一次,兩人暢談了整整一天。記得一九二十年達夫在《洪水》半月刊上發表了《廣州事情》,沫若站在當時的立場上曾去信批評這篇文章「傾向太壞」,後來再加上王獨清的挑撥,達夫「因一時感情作用」而與創造社脫離了關係,兩位親如手足的朋友之間頓生齟齬。然而一旦推心置腹地交換了意見,便什麼隔閡都消除了。眼下,他們取著偏僻的路徑並肩而行,時而漫步在真間山一帶,時而徘徊于江戶川畔的大堤上,冬陽煦煦,江風習習,友情的話語互相溫暖著心肺,這中間自然少不了談論中日兩國交鋒的形勢,達夫希望沫若再度歸國共事,沫若何嘗不想重溫舊夢?

  在達夫滯留東京期間,沫若曾先後應改造社、中國文學研究會、東京詩人俱樂部、日比谷山水樓主人之邀,出席他們為達夫舉行的歡迎會。在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作東道主的晚宴上,沫若應增田涉索求留下一首七絕:

  銀河倒瀉自天來,入木秋聲葉半摧。
  獨對寒山轉蒼翠,淵深默默走驚雷。

  在座的日本著名作家佐藤春夫、木村毅、林芙美子等人都在圍觀,但見字跡歪歪扭扭,似乎象作者本人一樣帶著醉意,然而詩中的意識完全清醒。

  在中國文學研究會設的宴會上,酒過幾巡之後,沫若突然代達夫接杯痛飲,他有些擔心達夫酒醉之後會自我暴露,洩漏他倆談話的內容。散席前,主人武田泰淳照樣吩咐店裡的侍女拿了些斗方來要大家題字,沫若一口氣寫了好幾張,其中給達夫的也是一首七絕:

  十年前事今猶昨,攜手相期赴首陽。
  此夕重逢如夢寐,那堪國破又家亡。

  題罷,他怕自己的用意太露,便握著武田泰淳的手反復說:「我永遠在日本住下去。」出門時還高呼:「大日本帝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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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次赴宴的情況系據增田涉等人的回憶以及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年譜》,轉引自呂元明:《郭沫若在日本》,見1983年《四川大學學報叢刊》第17輯。

  一個月後,達夫又回國了。這一對「孤竹君之二子」喲,「叔齊」西去,「伯夷」仍留東國。此番攜手相期何處聚?但願不久春申江畔重相會。

  〖第九章 「又當投筆請纓時」〗

  二十五

  日本早已於一九三二年進入軍人專政的時代,這以後內閣頻頻更換,日益成為軍部的傀儡,他們瘋狂地發動和擴大侵華戰爭,夢想重演「蒙古人馬蹄到處無青草」的慘劇,因而正直、反戰的政治家不斷遭到殺害。沫若十分敬佩老政治家西園寺公望(1849—1940)和尾崎行雄,尤其感激尾崎敢於在一九三七年的內閣會議上仗義執言。這年的四、五月間,日本的一部分基督教徒特在東京日比穀設宴慰問尾崎,沫若亦應邀出席作陪。席間,他請求尾崎談談對中日戰爭的預測,得到的回答是:戰爭難免,日本的政治家已經對軍部無可奈何,只有讓他們去碰一次崖,然後才有可能覺悟。這話句句說到了沫若的心裡,他相信中國這座「崖」如同銅牆鐵壁,而今四萬萬同胞正在用自己的血肉建築新的長城,他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參加築城的行列。

  眼看戰爭的確不可避免,沫若更加心急如焚。為了推進抗日,當他聽說豐禾子迫于日方刑士的滋擾已決定回國去廣西,便托她捎了一封信,請頗受桂系軍閥重視的她的父親轉交白崇禧(1893—1966),以敦促蔣、桂合作一致攘外。不久,這封信順利地送到了收信人的手中,這是「四·一二」政變前後曾一度受命逮捕郭沫若的白崇禧,所萬萬料想不到的一樁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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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鳳子:《雨中千葉》,1981年8月16日《光明日報》。

  五月下旬,沫若接連收到郁達夫於十八日同時發出的兩封來信,一為航空,一為平郵,說明有急事通知。原來達夫為沫若回國的事長期奔走已見效,他在信中說:「今晨因接南京來電,囑我致書,謂委員長有所借重,乞速歸」;「此信到日,想南京必已直接對兄有所表示,萬望即日整裝,先行回國一走,臨行之前,並乞電示,我當去滬候你」。至於南京方面怎麼會召沫若回國的,達夫只約略提了一下,說「此事之與有力者,為敝東陳公洽主席,及宣傳部長邵力子先生,何廉處長,錢大鈞主任,他們均系為進言者」。沫若一時當然無法知道其中的奧妙,後來他才弄清楚:由於他在甲骨、金文研究上的傑出成就引起了西園寺公望的注意,這位頗有名望的日本政界元老認為,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人能取得這樣的成績太不容易了。日本報紙早就把這個消息當作新聞報道出來,國民黨也乘機予以大肆宣傳,而且不惜添油加醬。一九三四年上海《社會新聞》第七卷第四期就曾刊出《郭沫若受知西園寺》一文,稱西園寺十分讚賞《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及有關古文字學研究著作,特在別墅親自設宴招待郭沫若。他們這樣做,無非想證明郭沫若已投靠西園寺公望當了漢奸。看看社會上沒有多大反響,不久這件事也就無人再提。時至一九三七年,國民黨中的親日派張群、何應欽等人妄圖與日本相勾結,便又想起郭沫若與西園寺公望的關係可以利用,因而他們就請求蔣介石取消對郭沫若的通緝令,讓他回國再作安排。事情決定後,便由福建省主席陳公洽托郁達夫轉告郭沫若。

  回國果真有了指望,沫若心花怒放。可是在動身之前,有兩件事需要當局預先辦好:一是取消通緝的手續,二是匯上足夠的旅費。達夫原說「此事當能在十日之內辦妥」,結果等了一個多月還未見音訊。弟弟、妹妹都早已風聞並來信詢問,叫他如何回答是好?為了使親人們安心,他只得在回信中說「出處進退我自有權衡,請不必為我過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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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年6月21日致妹夫胡灼三信,見1980年《四川大學學報叢刊》第8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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