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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一九三〇年三月,郭沫若的第一部歷史論文集《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由上海聯合書店出版。這本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和方法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歷史的著作,在史學界產生了極大影響,接連再版、三版,簡直供不應求。當時國內正在開展中國社會史大論戰,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關於中國古代社會的性質,即中國社會脫離了原始公社制的「野蠻時期」之後,進入了階級社會的「文明時期」,起初所經歷的到底是什麼樣的階段。論戰的主要戰場在上海,而蝸居東海彼岸的郭沫若卻成了論戰一方的主要代表。從這本書開始,沫若又署本名,人們驚訝地發現,蜚聲文壇的詩人,又在史學界名滿天下。

  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問世的前夕,沫若還有一部書稿《甲骨文字研究》也在尋求出路。原稿曾寄給容庚看過,容庚十分賞識,並讓他的許多友人亦一飽眼福。以致這部書稿從容庚的案頭跳到傅孟真(斯年)的案頭,不久又出現在錢玄同(1887—1939)的書桌上,最後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翻過,但有一點是公認的:真正能把甲骨文字作為歷史材料加以全面的、深入的研究,得出合乎客觀實際的科學結論的,當首推郭沫若。為此容庚十分珍惜這部書稿,曾鄭重介紹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刊行,主持其事的傅孟真一口應承,但以改用筆名為條件。更名之事本無足輕重,沫若耿耿於懷的是,研究院系官辦,他仍自比孤竹君之二子,在給容庚的覆信中,明確表示「近日之官家粟亦雅不願食」

  全靠李一氓在上海多方交涉,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和另一部書稿《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得以於一九三一年五、六月間先後由大東書局據著者手跡影印發行。沫若曾函告一氓,請他徑直向書局領取《甲骨文字研究》代為分贈魯迅等人。魯迅收讀後,「說他有偉大的發現,路子對了,值得大家師法」。不久,沫若收到了書局寄來的四十部贈書,他打開兩部細細摩挲著,兩三年來的辛勞、歡樂和痛苦似乎都漾開在墨香撲鼻的書頁裡了。就以此告慰江東父老吧,你們的兒子沒有放下戰鬥的筆!那天中午,安娜還特地煮了紅豆飯,全家喜氣洋洋。然而大煞風景的是,下午憲兵老爺又光臨了,象條獵犬似的,一進門就東嗅嗅西聞聞,盤問收到的大批東西是什麼寶貝,他以為這是宣傳品。安娜一邊話中有話地挑逗著:「是呀,是很好的『寶貝』,而且還是無價之寶哩!」一邊快手快腳地拆開了兩隻包裹,把兩部著作塞到了憲兵的手裡。憲兵自知討了沒趣,灰溜溜地走掉了。沫若緊緊擁抱沉著、機智、為他受盡了磨難的妻子,她才是他的「無價之寶」哩。孩子們圍在父母的身邊歡呼雀躍,他們勝利了。傍晚,沫若將贈書留下兩部,其餘放在一起打成一個大包,親自與十四歲的長子和生抬著上了高架電車,送到東京文求堂書店,按七折作價全部賣給了田中慶大郎。他取了現款,心中盤算著: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又有了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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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憲通編注:《郭沫若書簡(致容庚)》第47頁。
  侯外廬:《深切悼念郭沫若同志》,《歷史研究》1978年第7期。

  一年半以後,當初在九州大學給沫若教授過內科學的小野寺直助來信,希望沫若研究東洋醫學史。這位老師一直為沫若因耳病不能從醫而感到萬分惋惜,現在知道他喜歡治史,特地馳函勸告他能將精力重新投到與醫學有關的課題上來。沫若深為老師的關懷和好意所感動,經再三考慮,他於一九三三年一月十二日回信說:「東洋醫學史誠如尊言急宜研究,然此事似非一朝一夕及個人資力所能為者,綆短汲深,僕非其器也,奈何,奈何!」他的興趣仍在甲骨彝器上,因而直言不諱地告訴先生,並請在這方面給予幫助,說:「僕近正從事《卜辭通纂》之述作,不識九大文學部于殷虛所出龜甲獸骨有所蒐藏否,其民間藏家就先生所知者能為介紹一二,或賜以寫真拓墨之類,不勝幸甚。」

  長時間埋首於甲骨、青銅堆裡,並未磨滅沫若拯救中華民族之大志,當年的滿懷豪情的「戎馬書生」,如今又馳騁在另一疆場。正如一九三一年柳亞子(1886—1958)寫的一首稱頌他的七絕所雲:

  太原公子自無雙 戎馬經年氣未降
  甲骨青銅餘事耳 驚看造詣敵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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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文壇雜詠》之二,見《枷亞子詩詞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12月版。

  詩中說郭沫若是東漢一代宗師、太原人郭泰的後裔,讚揚他親歷了大革命失敗仍虎虎有生氣,不甘流亡生涯的寂寞,出其餘緒,於古文字研究領域敢與羅振玉、王國維相匹敵。有志者事竟成,其造詣果真令人吃驚:一九三二年一月,《兩周金文辭大系》出版,八月、十一月,《金文叢考》、《金文余釋之餘》又相繼問世;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二月,《卜辭通纂附考釋索引》、《古代名刻匯考四種》亦陸續發行。這些書稿都是由東京文求堂書店據著者手跡影印的,初版冊數不多,一般每種只印五百部,輸入國內為數更少,坊間倚為奇貨,許多史學工作者竟相購閱而不可得。在文求堂書店老闆田中慶大郎的眼中,郭沫若的前途真是無可估量,一度想認他作乘龍快婿,未成,又把次子田中震二託付給他,拜在他門下攻讀中國古文字學。

  沫若於甲骨彝器之研究可謂費盡心機,許多古文奇字都被他天才地辨識了。羅、王諸家曾以闕疑、待問相號召,以待能者冰釋,而今沫若一再揭榜呼應。在他看來,人患不知用心,倘若知道用心,有如國際間諜,雖密碼電報亦有法破之,何況祖先所使用過的文字。當然,這並非說在他面前就不存在解決不了的問題,他所感慨的只是,有些學者對於難題往往未經苦思就以其難而棄置一旁,這太沒有出息了。《卜辭通纂附考釋索引》全書錄成後,他在序中傾吐了這類肺腑之言:

  並世學者多優遊歲月,碌碌無為,其或亙數年而成一編者,語其內容則依樣葫蘆,毫無心得,略加考釋,即多乖互,而彼輩乃動輒以闕疑、勤慎自矜許,而譏人以妄騰口說。嗚呼勤慎,嗚呼闕疑,汝乃成為偷惰藏拙之雅名耶?餘實不敏,亦頗知用心,妄騰之譏在所不免,闕疑之妙期能善用矣。知我罪我,付之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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