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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搜集和辨認甲骨文字,也給家庭增添了樂趣。有一段時期,每天吃晚飯的時候,沫若總喜歡把骨片一塊一塊地擺在食案上,讓全家人一起來辨認,說:「來,大家猜猜看這是什麼字?」次子博生往往猜中的最多,沫若常常豎起大拇指誇獎他。然而誰也不會想到,他們爺兒倆還是一對暗中的酒友呢。事情是這樣的:郭家的飯桌上一般不備酒,因為安娜怕丈夫嗜酒飲過量對身體不好。但他們家卻從未斷過酒,廚房的一個角落裡總是放著一瓶。一天一天地酒在減少,誰也不追究是誰喝掉的,一旦酒瓶空了,安娜又會重新擺上一瓶。原來沫若總是趁沒人看見的時候,跑到廚房去幹上一杯過過癮。博生便鑽空子,也時常偷偷去呷上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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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地三郎:《郭沫若先生流亡十年拾零》,1986年《郭沫若研究》第2輯。

  誠然,甲骨文字之學大抵以羅振玉、王國維為兩大宗師,沫若對他們極為推崇,但又認為他們未能擺脫陳腐的封建觀念,諸如「山川效靈」、「天啟其衷」之類的神話時不免流露於筆端,這當然會影響他們治學的科學性。至於一般古文字學者,平素更缺乏科學的教養,對絕好的史料往往只是零碎地發揮出好事家的趣味,而不能作有系統的科學的把握。他們的所謂研究成果,不過是一些材料的雜揉,沫若戲呼之為「紙上的雜貨店」,對此他當然很難滿足。他的研究目標十分明確,即要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思想,以羅、王等人的業績為出發點,從古物中去觀察古代的真實的情形,還歷史以本來面貌。他覺得:

  世界文化史的關於中國方面的紀載,正還是一片白紙。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上沒有一句說到中國社會的範圍。

  外國學者對於東方情形不甚明瞭,那是情理中事。中國的鼓睛暴眼的文字實在是比穿山甲、比蝟毛還要難於接近的逆鱗。外國學者的不談,那是他們的矜慎;談者只是依據舊有的史料、舊有的解釋,所以結果便可能與實際全不相符。

  在這時中國人是應該自己起來,寫滿這半部世界文化史上的白頁。

  外國學者已經替我們把路徑開闢了,我們接過手來,正好是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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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

  毋庸置疑,這個設想十分令人鼓舞,然而在實際研究工作中,沫若也碰到了不少困難:一是資料匱缺,連必要的工具書都無法自備;二是孤軍作戰,苦無相與研討之人。東洋文庫藏書雖豐,但身居鄉間的沫若,遠道前往查閱深感不便。《殷虛書契前編》和《殷虛書契後編》當是常用書籍,可惜前編無力購置,後編僅能買個殘本,以致每查一字必須奔走東京。他不得不冒昧投書國內學者,祈求給他這個「未知友」以幫助。從一九二九年八月開始,他與王國維曾稱許的當時燕京大學容庚教授訂下了親密的文字之交,以後頻頻通函,樂與相商,彼此同氣相求。沫若尤其感激容庚慷慨惠借珍貴圖書資料,主動為他推薦文稿。此外,李一氓也經常在上海為他搜集、購寄所需要的書。患難之中得到朋友們的勖勉和支持,更鼓起了他攻克科學堡壘的勇氣。

  考釋甲骨、研究歷史是極為嚴肅的工作,任何一個結論都必須建築在對材料的審慎研究上。沫若覺得書齋生活的樂趣就在於不斷獲得材料,不斷消化材料,不斷有所發現,不斷有所突破。每當他打聽到哪裡有新發掘的地下材料,必定千方百計覓來過目。獲悉董作賓曾於一九二八年冬從事過殷墟之發掘,著有《新獲卜辭寫本》,他便通過友人的幫助得以一睹。一九二九年十月底,傳聞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赴安陽小屯發掘甲骨,他恨不能飛返國門。不久又聽說發掘工作遭到國民黨河南省政府阻止,他為之惋惜、感喟不已。類似小屯的被封鎖在地下的圖書館和博物館,潛藏在祖國的腹腔中不知有多少,有哪個執政者懂得要利用它們來為人民造福?他憤慨,他煩惱!放眼歐美各國,無論是地上的考察抑或地底的發掘,短時期內幾乎把所有的領域都踏遍了。舊大陸的西半部就好象動過腹腔手術一樣,已經把五臟六腑的秘密全都探明,學者們自然要背負行囊希冀開墾東半部的處女地赤縣神州,毋怪乎西歐各國紛紛派遣學術探檢隊來踏訪中國,連日本人的足跡也已經到達了滿蒙、山東,中國的學者怎能按兵不動?沫若熱切期待考古學的黃金時代快點到來,能集合多方面的學者、多方面的資金,作大規模的科學的發掘,自己亦能躋身這一行列,因而他在給容庚的信中說:「歸國恐尚非其時,弟之夢想將來如有機會,與兄攜手同把鋤頭于秦隴之間,必一快事也。」無奈理想畢竟不是現實,中國的學者們儘管動了起來,中國的當權者卻又把他們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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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憲通編注:《郭沫若書簡(致容庚)》第39頁,廣東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版。

  卜辭艱澀,考釋頗費功夫,抄寫尤耗精力。沫若日以繼夜地鑽研,廢寢忘餐地撰述,不幸偶感風寒發了高燒,可他仍然不肯放下手中的毛筆。作為書稿《甲骨文字研究》重點篇目的《釋支幹》,他已經連續抄寫了好幾天,文字愈寫愈大,手愈來愈不聽指揮,病軀終究支持不住而躺倒。安娜摸摸他的額頭,嚇了一跳,趕緊把他扶上床去,他在呻吟中還念叨著書齋裡的那些寶貝。雖然他頭疼腦熱,但他的意識十分清醒:「對於未來社會的待望逼迫著我們不能不生出清算過往社會的要求」,「認清楚過往的來程也正好決定我們未來的去向」。沫若天天獨坐小書齋,心裡卻時常想著外面的大世界,歷史上的風雲變幻每每有助於他認識現實鬥爭的紛繁複雜。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七日夜,他為了把自己初步的研究成果彙集成一部書稿《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便在繼續趕寫最後一篇文章《周金中的社會史觀》,以周代的彝器和銘文進一步證明西周社會是奴隸制度。青銅器銘文多屬￿西周,自北宋以來方零星出土,而且出土情況多已泯滅,偽器甚多,千餘年來雖有不少著錄,而體系尚未能建立,作為史料是十分珍貴的,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沫若選擇的這個課題,在他的腦海中盤桓已久。歷來的見解一向以為周代的社會是封建制度,實際上這個觀點經不起馬克思主義關於社會發展規律學說的檢驗,按照社會發展的客觀程序,氏族制崩潰以後,必定經過奴隸制的階段,然後才能進展到封建社會,中國當然也不能例外。沫若的這篇文章,是對一九二八年冬發表的《中國社會之歷史的發展階段》一文的補證,用事實回答了「中國國情特殊」論者李季、陶希聖之流對於共產主義學說的非難。沫若寫完最後一句話:「草徑已經開闢在這兒,我希望更有偉大的工程師,出來建築鐵路。」他放下筆,抬起頭來,雙目緊緊盯著牆上的掛曆,心中默默紀念著「十一月七日」這個閃光的日子,喚起了他對三年前的這一天的回憶:北伐中才攻克不久的武昌城民情沸騰,為了籌備慶祝北伐以來的第一個十月革命節,沫若忙得穿梭于長江南北之間,沒等慶祝會開完,就奉總政治部主任命令,火速帶領人馬去九江、南昌開展工作。當時似這般奮鬥下去,中國也會迎來與蘇聯一樣的革命節。是的,只不過時間有早有遲,世界各國的社會發展,都在不約而同地遵循著共同的規律。他越想越興奮,如果不是安娜來催促,他絲毫就沒有一點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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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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