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郭沫若傳 | 上頁 下頁
三八


  最討厭的是,沫若同時還受日本憲兵的監視。這些傢伙身穿馬褲、腳套長統馬靴,來時必定吆五喝六,耀武揚威,孩子們一見到他們就嚇得躲在父母身後,沫若一見到他們就感到一陣噁心。經常光顧的是一個恣肆橫暴的憲兵中士,總是不打招呼就徑直由後門闖入,有時還從甬道跨過柵欄竄進正屋。按日本的國法,這是犯了家屋侵入罪的。一天,沫若忍無可忍,不得不予以干涉,中士居然咆哮如雷:「怎麼樣!?我就是奉命來看管你的!」沫若亦不甘示弱,喝道:「豈有此理!你管不著我,你犯了你們的國法!」後面這句不說猶可,一說出來反而給對方抓住了話柄,遭到了一番奚落:「哼,你是支那人,我們的國法不是為『槍果老』(日本人對中國人的惡稱)設的。你有膽量就回你的支那去,我卻有膽量就在你支那境內也要橫行,你把我怎麼樣?」似萬枝利箭穿心,沫若心頭一陣又一陣絞痛,卻只能緊攥著直冒冷汗的拳頭。有什麼好分辯的呢?趾高氣揚的鬼子之所以能在自己面前耍威風,是因為他的同類正在中國境內橫行,前不久發生的「濟南慘案」,不知有多少同胞被他們姦淫殺戮,聽說單單躺在血泊中的就有五千余人,連中國政府特派交涉員也被割去耳、鼻,最後與其他外交人員同遭殺害,而蔣介石卻下令不准抵抗。小日本鬼,暫且記下你對我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更不會忘記你對中國欠下的一筆又一筆血債,堂堂正正的炎黃子孫總有一天要找你算帳的!

  就這樣在日本的刑士和憲兵的雙重監視之下,沫若重又鑽進書齋埋首著述。新居的書齋是他的寶地,雖然只有四席半面積,但是蝸居在這裡,他可以暫時忘卻種種的不愉快,而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所研究的問題上去。繼《易經》之後,現在他又專攻《詩經》和《書經》,撰寫了《詩書時代的社會變革與其思想上的反映》,進一步探尋了殷周之際由原始公社制變為奴隸制,東周之後由奴隸制變成封建制的變革的痕跡。

  「自操典籍忘名利,欹枕時驚落蠹蟲」,他把無處發洩的精力用在一部又一部古籍的研究和探討上,對此他充滿了自信,不過並不心滿意足。因為這畢竟是娛情聊勝無的事,他的心底裡企求的原是更多的實際革命工作。一九二九年新春伊始,他在給友人張資平的信中說:

  我可以說一句開誠佈公的話:我們都是因為有了老婆和很多的孩子。假使我們是單身,無論怎樣沖,我們都沖得來的,而且不僅是在口頭,不過我們儘管不能作怎樣轟轟烈烈的活動,我們的志趣操守總是正確的。當此革命低潮時期,沫若根據形勢發展和具體環境作出了新的努力,既注意保存實力,又積極充實自己,確實表現了志趣操守的堅貞不移。他要在這塊新開拓的領域內,用智慧和汗水豎起一座輝煌的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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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資平:《讀「創造社」》,見黃人影編、上海光華書局1932年12月版《創造社論》。

  二十

  在江戶川的鐵橋上,常常會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從東往西走著:前者方額廣頤,一身和服,大大咧咧;後者身穿黑色制服,手上拎著一隻提包,小心翼翼。不知底細的人也許會以為這是大亨帶著跟班出門辦事,其實這是刑士在跟蹤郭沫若,他之所以為被監視者義務拎包,目的在於為了防止對方溜掉。一九二八年九月初,這一「主」一「僕」又風塵僕僕地來到東京城裡。沫若走進文求堂書店,打聽有沒有研究「殷虛書契」的入門書,店主田中慶大郎隨手遞給他兩本《殷虛書契考釋》。他喜出望外,可是一看書價要十二元,而自己的腰包裡總共不過六元多錢。怎麼辦呢?承蒙田中慶大郎指點,可以去藏書豐富的東洋文庫免費借閱。這當然必須有人介紹,沫若有幸找到過去在廣州相識的日本新聞記者山上政義,在他的幫助下請作家藤村成吉出面,讓沫若借用山上政義在中國使用過的假名「林守仁」,與東洋文庫主任石田幹之助聯繫,終於取得同意,能夠在一兩個月內讀完庫中所藏的一切甲骨文和金文的著作,而且把關於中國境內考古學上的發現記載全都翻閱了一遍。

  沫若潛心於《詩》、《書》、《易》的研究,怎麼會轉到甲骨文、金文上來的呢?因為他對那些研究對象的可靠性產生了懷疑,覺得《詩》、《書》、《易》儘管是為一般人所相信的可靠的古籍,但那是在世上流傳了幾千年的,有無數的先入之見摻雜在裡面,簡編既難免偶有奪亂,文字也經過多次的翻寫,尤其有問題的是,三部書的年代都沒有一定的標準。在這樣的古書上建立起來的歷史觀,實在難免有海市蜃樓的危險。他要尋找第一手資料,即未被後人加工過的、確實足以代表古代的那種東西,這自然要找最可靠的考古發掘所得的地下材料。想起一九一九年在九州帝國大學求學期間,曾為日本和國內報刊上介紹的殷墟出土文物所陶醉,一度興致勃勃地研讀過所見到的甲骨文照片和摹本,可惜未曾識得幾個字。如今翻開羅振玉(1866—1940)編著的《殷虛書契前編》,面對一頁又一頁甲骨文拓片,沫若看到的除了可以斷定是文字的白色線紋之外,差不多是一片墨黑。這些文字原是商周時代王室用龜甲獸骨占卜吉凶時,寫刻的卜辭和與占卜有關的記事文字,已經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在可識的漢字中它是最古老的文字體系,讀不懂就休想揭開其中的秘密。結果靠了王國維(1877—1927)《殷虛書契考釋》、《觀堂集林》等書的指導,沫若終於破門而入,只化了一兩天工夫,就完全排除了文字障礙。他細細揣摩著一個又一個甲骨象形文字,幾千年前我們祖先的生活圖畫一幅幅展現在眼前,仿佛看到殷代的人們飲酒射獵,在山野叢林中與野獸搏鬥的情景。他深深沉浸在探索的亢奮之中,隨著門扉一扇扇打開,他驚喜地發現在古老深奧的歷史廟宇殿堂中,珍藏著多少璀燦的瑰寶。甲骨文就如同一盞神燈,幫你打開了門,引你走上那探寶的神秘的曲徑。每當他經過琢磨,從並不清晰的線紋中辨識出那古奧的文字,他的歡悅不亞于經過與海浪長時間搏鬥而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他的欣慰也不亞於經十月懷胎的辛苦而終於抱著了大胖兒子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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