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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在淚眼朦朧中,他想起年初聞列寧噩耗時作的一首題為《太陽沒了》的悼詩,仿佛耳邊又滾動沉雷般的怒吼:「你我都是逐暗淨魔的太陽,各秉著赤誠的炬火,前走!前走!」他這時非常清楚,半年之前的自己還處於半覺醒狀態:雖崇敬馬克思、列寧,對於共產主義也是憧憬的,但只朦朧地感知到一些氣息,思想還相當混亂,各種各樣的見解都沾染了一些,缺乏有機的統一。因而在詩文中,有些話說得似乎還不錯,而有些話卻又十分糊塗。然而現在可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個「徹底的馬克思主義的信徒」,堅信馬克思主義在這個時代是「唯一的寶筏」,他要登上這艘「寶筏」橫渡到共產主義彼岸。

  一本書的譯述竟如此強烈地震撼著沫若的性靈,思想的飛躍,感情的熾熱,他感到仿佛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翻轉來洗涮了一番,可以說經歷了一場洗禮。這意外的收穫,這新奇的變化,使他多麼想與友人們分享自己無窮的喜悅。八月九日,他伏在高不滿一尺的飯桌上致函仿吾,寫啊,寫啊,從正午寫到子夜,一點兒也不覺得疲倦。寫啊,寫啊,「委曲風波事,難為尺素傳」,沒完沒了的知心話語,似浪潮般無間歇地拍打著心岸。寫啊,寫啊,他恨不能乘著鴻雁越過大海,飛抵摯友的身邊,掏出自己這一顆赤誠的心。

  我從前只是茫然地對於個人資本主義懷著憎恨,對於社會革命懷著信心,如今更得到理性的背光,而不是一味的感情作用了。這書的譯出在我的一生中形成了一個轉換時期,把我從半眠狀態裡喚醒了的是它,把我從歧路的彷徨裡引出了的是它,把我從死的暗影裡救出了的是它,我對於作者非常感謝,我對於馬克思、列寧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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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藝論集續集·孤鴻——致成仿吾的一封信》

  這封長達萬言的書信寫完後,他方從對光明的憧憬中回到了現實。扭轉頭望瞭望橫三倒四地躺在草席上的妻兒們,發現他們的臉上、手上和腳上,因打蚊子而留下了斑斑血跡,這時他才覺得自己的頸子和手足奇癢難耐。雞怕快要叫了吧?他倒下身去,安娜枕畔放著一本翻開的《產科教科書》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憐而又堅強的妻子呵,她在暗暗地準備分擔丈夫肩負的生活重擔。他輕輕地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收斂不住的淚珠滴落在她的秀髮上,懷著新生的喜悅和對妻子的感激,他久久不能入睡。

  本打算靠賣《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的譯稿解決五月以後的生活費的,結果情況發生了變化,需待出書後才能抽版稅。遠水解不了近渴,沫若一家實在窮得無法可想,以致書剛譯完便將原本拿到當鋪去當了五角錢。一個月二十元的房租再也付不出,拖到六月尾終於被房東趕了出來,於是去找六年前住過的那家當鋪,承蒙店主不忘舊情,恩准沫若全家仍搬到倉庫的樓上去住。舊屋重居,六年一循環,草席和窗壁比從前都舊得不成樣子,而房租卻由原來的一月六元漲到了十元。

  這次搬家使孩子們十分傷心,他們留戀原來住的網屋町,因為前面臨海,後面有小花園,這是他們喜愛的小天地。園子裡,安娜和沫若領著孩子們種的牽牛花和大蓮花正含苞待放,兩株橘樹已經開了花,青色的果實在漸漸地長大。安娜時常說:「看在孩子們的分上,房金雖是貴得一點,但是有花有木,有新鮮的空氣,這樣感到對得住他們。」其實沫若又何嘗不想繼續住在這裡,當鋪倉庫的樓上畢竟不會有什麼好滋味。每天清早需打發和兒到箱崎的米店和小菜店裡去貰小菜、貰豆腐,如果和兒病了,沫若只好親自出馬。看著兒子營養不良的臉色和神經過敏的眼光,沫若的心都碎了。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冬服和被子都可以交給當鋪去保管了,比較值錢的書也差不多已經當光,手頭只剩下一部當不出錢的德文版《新時代》,這是四月間與仿吾分手時特地向他討來作紀念的。此時此地也許這本書可以幫一下沫若的忙,他想:假如能變換得若干錢來,暫時拯救一下可憐的妻孥,至少可以感受些清淡的安樂。因此七月初旬,他決計將它譯成中文,再度嘗試一次賣文生涯。

  對沫若說來,翻譯屠格涅夫的《新時代》乃是一大樂趣。書中所描繪的農奴解放後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俄羅斯,很象清廷倒臺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只要把人名和地名都改成中國的,把撲克換成麻將,把雪茄換成鴉片,把伏特加換成花雕,那醉生夢死的俄國官僚的生活,不正是燈紅酒綠的中國新舊官僚生活的寫照?至於涅暑大諾夫、馬克羅夫、梭羅明、瑪麗亞娜,他們性格中好的壞的方面也都雜呈在中國青年男女的身上,在這裡沫若也照出了自己的面影,他好象也充當了書中的一個角色。

  前後不到一個半月,沫若譯完了這部小說,試圖運用新學到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原理作了評價,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這部書所能給我們的教訓只是消極的,他教我們知道涅暑大諾夫的懷疑是無補於大局,馬克羅夫的躁進只有失敗的可能,梭羅明的精明穩慎只覺得日暮途遙,瑪麗亞娜的堅毅忍從又覺得太無主見了。我們所當仿效的是屠格涅甫所不曾知道的「匿名的俄羅斯」,是我們現在所已經知道的「列寧的俄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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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時代〉序》,見上海商務印書館1925年6月版《新時代》。

  從此,再也不對書中的主人公涅暑大諾夫含情脈脈,他覺得在譯成這部書之後,已經把自己心中的「涅暑大諾夫」槍斃了。他要做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戰士,以列寧的俄羅斯為榜樣來建設新的中國。

  隨著世界觀的變化,沫若對文藝的見解也與以前不同了,所謂「純文藝」的提注,而今在他看來已經顯得幼稚可笑,生在這樣的時代再侈談什麼「純文藝」,他認為只有到年輕人的春夢裡、有錢人的百寶箱裡、嗎啡中毒者的迷魂陣裡、酒精中毒者的酩酊裡和餓得快要斷氣者的幻覺裡去找!既然自己已經下定決心奔赴革命征途,那麼追求的就只能是革命的文藝。也就是說,他要把文藝活動和革命實踐結合起來,以文藝為宣傳的利器,「到兵間去」、「到民間去」鼓動革命情緒,他嚮往從以前的浪漫主義傾向走到現實主義道路上來。在這種思想支配下,他決定了今後的去向:「我要回中國去了,在革命途上中國是最當要衝。我這後半截的生涯要望有意義地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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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藝論集續集·孤鴻——致成仿吾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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