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郭沫若傳 | 上頁 下頁
二三


  原擬九月歸國的郭沫若,無奈被月初爆發的江浙戰爭所阻。皖系浙江督軍盧永祥與直系江蘇督軍齊燮元的這一場火拼,戰線由宜興一直延伸到上海附近,攪得怨聲載道,民不聊生。沫若已經作好歸國的準備,他先帶著妻孥來到福岡的鄰縣佐賀,這是從長崎回中國的必經之地,他們在這兒的山村裡找了個便宜的住處作為過渡,一面體憩養生,一面等待戰事平息。不過對沫若說來,這暫時的田園生活也無法盡情享受,他給自己定下了新生活的規程,最要緊的一條便是每天至少要寫三千字的文章。象戶外的溪水不分晝夜地奔流,少時的停歇他不貪戀,崎嶇的道路他不回避。流吧,流吧,大海雖遠,向著大海的方向流去,總有撲進大海胸懷的一天!

  十四

  在海外飄流了半年,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六日,也就是沫若三十三歲生日這一天,他帶著一妻三子和一捆近三十萬字的文稿,又折回到上海。只見他身穿一套在日本已經穿了十二年的學生裝,外面套著一件破大衣,頭上戴著一頂十年前在東京買的棕黃色駱駝絨鳥打帽。這樣的打扮和他的實際年齡似乎有點不相稱。上海灘依然故我,沫若又蒞踐故土,卻引不起半點感興:說是高興吧,實在談不上;感到羞恥嗎,似又大可不必。

  他把家安在八仙橋附近的環龍路(今南昌路)四十四弄內,本想隱居片時,可是不出十天,朋友們就找上門來了。這時盧齊之戰已經以江蘇軍閥獲勝而告終,沒想到這局部的動盪竟牽動了全域,整個國家的形勢也發生了劇變:直系軍閥吳佩孚(1873—1939)倒臺了,皖系軍閥段祺瑞公然當了北京臨時政府執政,孫中山已應邀由廣州北上討論國是。由於南京的齊燮元和北京的執政府還在爭持,以致上海的一幫官僚政客各以南北兩京為背景,兩班人馬虎視眈眈地對峙著。吃夠軍閥混戰之苦的中國人民,對不管什麼籍什麼系的軍閥都恨之入骨,於是有人建議組織調查團,踏訪戰地調查江浙戰禍,以揭露和抨擊此次戰爭製造者的罪惡行徑。這件事由孤軍社負責,恰好該社許多成員都是留東同學,他們便邀請郭沫若參加。早就嚷著「到兵間去」、「到民間去」的沫若,覺得這正是從事實際活動的好機會,便一口答應下來,擔任了宜興一路的調查。

  臨出發時,沫若特地邀了周全平同行,因為他是宜興人。十二月一日啟程,車過真如、南翔、黃渡、安亭、昆山和無錫,這一帶田野荒蕪,楊柳枯槁,蘆草衰黃,秀麗的江南如此之愁容慘淡,這不就意味著中華的淪喪嗎?第二天改乘輪船,在昏茫的運河上察看兩岸的累累戰痕,更令人感到淒涼、神傷。抵達宜興以後的四、五天,足跡沿著蜀山、蘭右、湖汶、懸腳嶺,直到浙江境內長興縣界上的尚儒村。沫若的眼睛像是攝影機的鏡頭,在「鏡頭」前掠過的是:滿載太師椅、紅漆馬桶等戰利品的車皮,彈痕累累的竹林,穿著灰色軍裝的大兵,拖兒帶女從上海歸來的難民,遍野眼神呆滯、燒著紙錢的帶孝婦女,汗水淋漓、疲憊不堪的擔煤少年和老頭,貪婪地啃著沾滿泥屑的骨頭的孩子,……而隨著人們嘴唇喃喃地蠕動,沫若眼前又幻化出被姦淫的產婦一雙絕望的眼睛,真如、南翔大火中被火舌舔卷著的驚恐的人群,抓著糟豆腐、生豆渣往嘴裡塞的餓瘋了的民夫,……他的軀體被憤怒充斥得幾乎要爆炸了。為什麼中國老百姓要象豬狗一樣的活著?為什麼他們要任人宰割而不起來反抗?為什麼中國新興的文藝家無視這被屠宰者的生活?——「你們為什麼定要想跑到巴黎,跑到德意志,為什麼定要龜藏在你自己的生活裡,做些虛偽的表現呢?」看來要想打破舊式詩文的格調,怕只有徹底改造舊式的生活才能辦到吧。回想過去自命清高,昂首天外,實在太要不得了,從今後必須把頭埋到水平線下,多體驗體驗窮苦百姓的生活,多領略領略災難深重的人生。

  --------
  《水平線下·到宜興去》

  從宜興回來,沫若原先說定還要擔任調查報告集《戰痕——甲子蘇禍記》的總編輯,未曾料到孤軍社竟約了曾琦(1892—1960)寫序。儘管沫若與曾琦是舊友,但他絕不願與這位「醒獅派」的首領合作共事。「醒獅派」以當時曾琦在上海創辦的《醒獅》週報而得名,他們鼓吹國家主義,居然把真正愛國的人當作「國賊」。孤軍社成員亦大多信奉國家主義,因而與「醒獅派」關係密切。至於沫若與孤軍社的交往,早在一九二二年《孤軍》雜誌創刊時,他就曾受託將該刊介紹給泰東圖書局出版,因而被視為孤軍社的准同人,出席過他們的會議,並在他們的刊物上發表過許多詩作。不過沫若與孤軍社同人的政治見解大相徑庭,他在《孤軍》上發表的一些詩作常遭到他們的曲解,誓如鼓吹「如俄羅斯無產專政一樣」,進行「二十世紀的中華民族大革命」的《黃河與揚子江對話》刊出時,他們居然加了這樣的附注:「這篇文稿……雖有鼓吹革命的地方,一見似乎與《孤軍》護法的意思有些出入,然仔細考察起來,沫若先生所謂革命單指撲滅軍閥而言,非調約法也可拋棄,讀者切勿『以辭害意』!」但鑒於彼此友好的交往,沫若對此並不介意。由於這種關係,他當然不便於直接反對曾琦為戰禍調查報告集寫序,而是對全書的編輯工作採取拖延的態度,想不了了之,結果孤軍社只好收回成命自行編輯。

  --------
  見1923年1月1日《孤軍》月刊第1卷第4、5期合刊「推倒軍閥號」。

  沫若沒有編成《甲子蘇禍記》,而且連自己執筆寫的調查報告《到宜興去》也成了「一座未完成的塔」,卻創作了組詩《瓶》和小說《落葉》,這些作品都可以用「苦悶的象徵」來解釋。毋庸置疑,詩人自己是苦悶的,他也能很順暢地以創作表達個人的苦悶,即使是在去宜興調查的途中,民眾豬犬般的生活雖使他感到心頭悶脹,感到羞愧,但他在旅途中寫啊寫的還是個人熟悉的身邊瑣事;他有宜興念念不忘的還是要嘗嘗當地特產松菌和黃雀的滋味;離開那些生活在戰禍中的不幸人們之後,最能激起他創作衝動的也還是青年人複雜的戀情。沫若無法否認自己身上的兩重性,內心翻騰著波瀾,想要跟自己的以往告別,卻又充滿了矛盾:

  啊,青春喲!我過往了的浪漫時期喲!我在這兒和你告別了!
  我悔我把握你得太遲,離別你得太速,但我現在也無法挽留你了。
  以後是炎炎的夏日當頭。

  --------
  《〈塔〉前言》,見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1月版《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