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郭沫若傳 | 上頁 下頁
二一


  一九二四年二月十七日,這對沫若說來真是個難忘的日子,他往匯山碼頭送別了自己無力撫養的愛妻和孩子們,腦海中又浮現出七年前他與安娜初次相見的情景:她的眉宇間不是有一種聖潔的光輝嗎?啊,那種潔光,剛才他又一次看見在她的眉宇間閃耀了!「祝福你,聖母瑪利亞!永遠感謝你喲,我最親愛的妻!」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念起往昔清貧的團圓遠勝於今日淒切的孤單,眼淚禁不住如噴泉一般傾瀉出來。他覺得對不起安娜,讓她第一次來中國竟連起碼的生活都沒有保障;他也覺得更對不起孩子們,十個月來盡是把他們困守在不見一株草木、一抔泥土的民厚南裡,剝奪了他們孩提的歡樂。也許帶他們回四川的好,老家當然去不得,不過可以在那兒的荒山古林之中,自己去建築一椽小屋,種些芋粟,養些雞犬,工作之餘吟誦吟誦自己做的詩歌,孩子們則任他們同獐鹿賽跑或跳舞,……確實他想得夠美的,可是他又怎捨得丟下「創造」的事業?

  安娜走後,沫若過著煉獄式的生活,很想乘此機會靜下心來好好寫點東西,然而又時時感到孤寂難熬。尤其傷腦筋的是,創造社的事越來越不順心,除了《創造日》早已在一九二三年十月底滿百期後宣告停刊之外,《創造》季刊亦不得不於一九二四年二月終刊,而且《創造週報》也不可能再維持多久,因為書局和報社都別有打算,寄人籬下終究不會有好結果。生在這個世界,真是連牛馬也不如,連狗彘也不如,沫若不知自己絞盡心血到底為的是什麼。一時間,他只覺得文學、藝術、名譽、事業不過是些「鍍金的套狗圈」,什麼都不想再要,他只求赤裸裸地做一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可是待他抬起頭來,猛然看到臥室牆壁上懸掛的歌德和悲多芬的像,好象聽到了他們尖刻的詈罵聲:「你這個意志薄弱的低能兒,眼光是這麼近視,思想是這麼淺薄,感情是這麼自私!象你這樣褻瀆藝術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他終於羞愧地低下頭,大腦似乎一下子冰結了。

  上海的地盤不算小,卻容不下創造社的幾員大將。苦於生活的煎迫,先是郁達夫奔赴北京另謀新職,後來成仿吾也想到南方的革命首都廣州去參加實際鬥爭,郭沫若則更渴望早早離開這個令他感到孤寂和窒息的鬼地方。四月初,他終於登上了開往日本的「長崎丸」輪船。至此,創造社完成了它前期的歷史使命。

  〖第五章 登上「寶筏」前後〗

  十三

  這次重來福岡,正是櫻花爛漫的季節,街頭巷陌花團錦簇,到處春意盎然。可是沫若卻無心觀賞,他覺得春天不是我的,無情的生活一天一天地把他逼到了十字街頭:繼續從事文藝創作吧,以安娜為模特兒構思的一篇題為《潔光》的小說,現在應當可以動筆了,然而他自己雖可以作困餓在首陽山上的伯夷、叔齊,但在合家老小受著饑餓威脅的時候,他又怎能安然陶醉在繆斯的懷抱中?去九州大學跟石原教授研究生理學吧,他究竟是否有決心以畢生的拼搏,擠入科學的堂奧,永遠與「冰冷的真理姑娘」擁抱?煩悶,倦怠,悲哀,飄泊,失掉了路標的郭沫若徘徊在十字街頭,倍受人生苦難的煎熬。

  幸虧有一筆意外的款項可以支取,這就是去年大學畢業時未曾認領的三百元留學生歸國費。一九二四年四月底,沫若親自去東京領款。他在年前慘遭大地震已成廢墟的東京城裡遊蕩了三天,唯一的一次享樂是在淺草公園看了一場《往何處去》的電影。當他看到影片中的使徒比得從火光沖天的羅馬城堡逃出,在路上遇見耶穌的幻影,立即跪在地上問道:「主喲!你要往何處去?」耶穌回答:「你既要背棄羅馬的兄弟們逃亡,我只好再去上一次十字架了!」這一情景使沫若浮想聯翩,自己不也是丟下創造社的弟兄們,從上海灘「逃」到東京灣來的嗎?倘若繼續往前走的話,這不也意味著自己將使心愛的「創造」女神釘死在十字架上嗎?電影散場後,他獨自坐在覺音堂畔的一座小亭子裡,回顧、追悔、思索。陰鬱的天氣,荒涼的街頭,無盡的哀思。民厚南裡局促、擁擠的住房,摯友仿吾含笑沉思的面龐,通宵不眠的趕稿,緊張伏案的校對……鏡頭在旋轉,旋轉,昔日一切平凡的事務,現在都成為珍貴的回憶。淚水滲出了眼角,《創造》啊,《創造》!沫若多麼響往立即回到你的身旁!

  這時由仿吾獨力支撐的《創造週報》已難以為繼,不得不在滿周年的那天宣告停刊。當仿吾在清理《創造週報》的大量余稿時,站在一旁的周全平看了覺得十分可惜,便建議再辦一個刊物來彌補這個缺憾,以儘量容納週報容納不了的好稿子。於是,周全平與他的夥伴兒貽德、敬隱漁和嚴良才開始籌辦《洪水》半月刊。他們寫信告訴沫若,沫若表示熱烈支持,衷心希望他們努力辦好這個刊物,「《洪水》的封面字便是他用破筆蘸了藍墨水寫好寄來的,因為那時他沒有毛筆和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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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平:《關於這一周年的洪水》,1926年12月1日《洪水周年增刊》。

  窮得連像樣的筆墨都買不起的郭沫若,而今有一個維繫著生命的夢想,即翻譯日本著名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先驅者河上肇(1879—1946)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他邊讀邊譯,常為書中精闢的論述拍案叫絕,深深感到那些平日把列寧當成暴徒看待的傳聞真正是無稽之談,馬克思、列寧的學說天經地義,人類最偉大的思想家當數馬列!不過該書內容也有沫若所不滿意的,那就是河上肇不贊成早期的政治革命之企圖,沫若認為這實在不是馬克思的本旨。

  從春末到夏初,費了兩個月的光景,沫若總算完成了《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全書的譯述。他的態度十分認真,特請友人何公敢借來《Soviet Russia》(即《蘇俄雜誌》),據此將書中有關章節的引文又校改了一遍。七月一日已是夜半時分,他校完了末章《政治革命後俄羅斯之經濟的地位》的最後一句,雖然感到頭脹、腰痠,十分疲乏,但大腦卻格外清醒、亢奮,便情不自禁地又提起筆來,在後面加上了一段「附白」,其中說:

  此文於社會革命之道途上非常重要,國人對此頗多

  誤解,有人以為列寧改宗,遂援引為例,欲於中國現狀之下提倡私人資本主義者,這真是污辱列寧,遺害社會了。譯此文竟倍感列寧之精明和博大,追悼之情又來搖震心旌,不禁淚之潸潸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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