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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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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王陽明的書,還使開貞在思想上受到了這位古代哲人的薰陶。他把王陽明的「去人欲存天理」的思想,與莊子的「恬淡無為而無不為」和泰戈爾的「梵我如一」觀熔於一爐,進行玄而又玄的探討,從而「發現了一個八面玲瓏的形而上的莊嚴世界」。①他時常問自己:「是肯定我一切的本能來執著這個世界呢?還是否定我一切的本能去追求那個世界?」他那顆被對國事的憂慮、客居異邦的孤寂以及失意婚姻的苦惱所齒齧的心,似乎一時得到了撫慰。 -------- ①《文藝論集·王陽明禮贊》 郭開貞在孤寂和痛苦中對王陽明、莊子等人生髮出來的頂禮膜拜,「差一步便可以跨過瘋狂的門閾」,幸好在他即將邁開這一步時,愛神突如其來為他治癒了傷痛得近乎癲狂的心靈。一九一六年八月初,郭開貞往聖路加病院為一位剛去世的朋友料理後事,與佐藤富子(生於1894年10月3日)邂逅相遇。佐藤富子出身於日本仙台藩士族(舊時武士的子孫),父親是位牧師。她的祖先早在五六百年前就和中國有來往,祖父、父親都到過中國,家中一直珍藏著中國的古書,因此她從小就喜歡中國。她在仙台美國人開辦的教會學堂尚絅女校畢業後,立志將一生獻給慈善事業,不顧父母的反對,來到東京京橋區聖路加病院當看護婦,想學習產科。她是那樣富有同情心,聽說開貞的友人死了,頓時流了許多眼淚,並說了不少安慰他的話。他望著她嫻淑的身姿,那多情的話語頃刻間化成了一股股暖流,流遍了他的全身。分手後,岡山——東京雖然相隔千里,但對這一對戀人來說,空間的距離似乎並不存在,自有飛鴻為他們編織情網,一周之中兩人要通三、四封信。他為她另取了一個名字,叫安娜。①「安娜啊,安娜!」郭開貞不止一次滿懷激情地呼喚著這個最親愛的名字,他堅信自己的心聲必能穿越遙遠的路途,激起她情海中不平靜的漣漪。那白淨淨、圓端端的臉龐呵,象聖母瑪利亞一樣,眉宇間散發著不可思議的潔光,就好比一輪光華四射的明月,升起在他的心房。想像中的親昵和溫存,更加速他心兒的顫動。撫摸著稱他為「哥哥」的來信,他一次又一次地吮吸著愛情的聖水,一遍又一遍地親吻著芳香的字跡。他的心時而彌漫著陰霾,如咆哮的海水掀起狂瀾,想整個地吞噬那迎風飄來的小舟;時而又撒滿了陽光,象乾涸的池魚,在姑娘的淚泉中獲得了新生。他越來越感到在今後風風雨雨的旅程中,唯有這一對豐腴的肩膀能幫他挑起人生的重擔。想到這裡,不知什麼時候讀過的,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大路之歌》中的詩行,又迴響在他的心頭: 我給你我的手, 我給你我的愛——它比金錢更珍貴, 我給你我的整個身心——在神明與法律面前。 你願否給我你的整個身心? 你願否與我攜手同行? 你願否與我終生相愛,永矢忠貞? -------- ①郭和夫1986年1月7日複筆者信,其中說:「安娜名字據母親說父親給取的。」 終於在這一年的十二月,郭開貞專程去東京接安娜來岡山同居。多年來他「心中的一種無限大的缺陷」,從此得到了「補置」。①然而也因此招來父母的指責,甚至與他一度斷絕書信往來。開貞雖曾屢次想與張瓊華離婚,但總怕傷了父母的心,同時又擔心那不幸的女子會自殺,於是只得一面寫信懇求父母饒恕,一面馳函張氏希望她能理解他的心:「我們都是舊禮制的犧牲者,我絲毫不怨望你,請你也不要怨望我罷!可憐你只能在我家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直到次年安娜生了個男孩,開貞的父母這才寬恕了他。這樁婚事也沒有征得佐藤家的同意,結果安娜因此受了「破門」的處分。 -------- ①《三葉集》第42頁,亞東圖書館1923年9月版。 五 日本的高等學校,實為大學預科,注重於外語學習。郭開貞在岡山第六高等學校的三年期間,外語課所占比重最大。由於日本的醫學是德國系統,因此學校規定第一外語為德語,第二外語為英語,此外還有拉丁文。日本人教外語注重讀,當學生略通語音和語法之後,便拿很高級的文字來做讀物:學德文時,主要就是讀歌德的作品;學英文時,又常讀泰戈爾詩歌的英譯本。這種教授法,對開貞發生了一個與目的相反的影響,即把他決心拋棄的對文藝的熱情重又煽動了起來。 開貞初到日本的那年,曾偶從同寓的一位高年級同學所讀的英語課外讀物中,第一次見到泰戈爾這個名字。次年,他好不容易買到了英譯本《新月集》。這本充滿童稚的想像和純真的感情的詩集,一下子就把他迷住了,他盡情地感受著泰戈爾詩作的清新而恬淡的風味,覺得這與他向來所讀過的英國詩不同,與中國的舊詩之崇尚格律雕琢也大相徑庭。他實在愛不釋手,一邊讀著一邊居然用中文轉譯了若干首,《嬰兒的世界》就是其中之一: 我願意我能在我嬰兒自身所有的世界中心得占一隅清靜的地位。 我知道那兒有和他說話的群星,有俯就他的面龐把些柔雲和虹霓來安慰他的天宇。 那些使人相信是不能言說,好象是不能動顫的東西,都匍匐著走來窗前說話,並捧著滿盤的明媚的玩具。 我願意我能走上那橫過嬰兒心中的道路,而能脫去一切羈絆; 那兒有多數使者漫無目的在無稽的國王們的王國間傳遞著消息; 那兒「理智」以其律令為風箏而飛散,而「真理」使「事實」得從其桎梏解脫。① 泰戈爾把郭開貞從他所懷疑的貪婪、罪惡的世界,帶到了神奇、天真的兒童的新月之國裡去,一切自然現象于此都成為有生命、有人格的個體,而且其本身蘊含著赤條條的真理,猶如才生下地來的嬰兒一樣。 -------- ①《見文藝論集·兒童文學之管見》。 一九一六年泰戈爾訪日,使正在此邦流行的泰戈爾熱達到了熾熱化的程度。就在這年的秋天,開貞在岡山圖書館裡尋出了《吉檀迦利》、《園丁集》、《暗室之王》、《加皮爾百吟》等書,好象探得了生命的泉水一樣,他興奮極了。每天午後學校一下課,他便跑來坐在幽暗的閱覽室裡,面壁捧書默誦,感受著欣賞詩美的歡悅,時而流著激動的眼淚,時而似有一種恬靜的悲調蕩漾在他的身體內外,使他享受著涅槃的快樂。直到萬家燈火通明,他才慢慢踱回自己的寓所去,一路上還在細細咀嚼、回味著《吉檀迦利》中的詩句:「就是這籠壓彌漫的痛苦,加深而成為愛,欲,而成為人間的苦樂;就是它永遠通過詩人的心靈,融化流湧而成詩歌。」在泰戈爾詩句的感召下,開貞的詩情似潮水般湧出,流向了筆端:「月兒呀!你好象把鍍金的鐮刀。你把這海上的松樹斫倒了,哦,我也被你斫倒了!……」《死的誘惑》、《新月》、《白雲》、《Uenus》、《別離》以及「牧羊歌」等,便是通過詩人的心靈而流湧出來的痛苦,愛與欲。 既與泰戈爾結下不解之緣,又喜歡歌德和莊子,於是本來有些泛神論傾向的郭開貞,必然與有這種傾向的印度古詩人加皮爾,以及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也產生思想共鳴。他在《三個泛神論者》一詩中,明確表示自己之所以愛莊子、斯賓諾莎和加皮爾,就是因為愛他們的泛神論。所謂泛神,便是無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現,自我也是神的表現。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現」①。他借助於泛神論擴充了自己形象思維的能力和領域,以豐富創作的幻想,把宇宙全體作為對象,把思想化為形象,這與他的浪漫主義創作主張是完全吻合的。 -------- ①《文藝論集·〈少年維特之煩惱〉序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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