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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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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精神上的渴慕終究代替不了物質方面的需求。郭開貞與安娜同居後,曾送她去東京市穀女子醫學校讀書,可是不久即因懷孕而輟學回家。眼看孩子快要出世,一個人的官費怎夠養活一家三口?為生計所迫,開貞便向精神上的導師泰戈爾尋求物質的幫助:他從泰戈爾詩集中選譯了若干首,採用漢英對照,並加注釋,結集成一部《泰戈爾詩選》,先後投寄上海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不料均遭拒絕。他與泰戈爾的精神的聯絡受到這番打擊,從此便疏遠甚至決裂了。 當長子和生呱呱落地的時候,蘇聯十月革命的炮聲尚未絕耳。隨著人類歷史新紀元的開創,郭開貞對新社會的憧憬似乎是明朗了些,產生了想進一步探求的願望,因而也更增添了對舊社會的不滿。他思念家國,憂心忡忡,深夜常在夢中哭醒,口中還念念有詞: 今我天之涯,淚落無分曉。 魂散魄空存,苦身死未早。 有國等於零,日見干戈擾。 有家歸未得,親病年已老。① -------- ①《夜哭》,見《三葉集》。 開貞愛自己的祖國愛得這樣痛苦,遙望俄羅斯人的家鄉已經改換了從前的故步,卻總不見自家故里的面貌有新的起色。他在竊國大盜袁世凱死後,曾對撲滅張勳復辟的段祺瑞(1865—1936)寄予希望,可是段氏繼承的仍是袁氏的衣缽。一九一八年五月,這個國務總理竟與日本內閣簽訂了陸、海軍《共同防敵協定》,拱手讓日本軍隊大批進入我國東北境內;同時頻頻向日本乞求借款,不惜大量出賣國家主權和民族利益。如此喪權辱國之行徑,中國留日學生忍無可忍,立即相率全體罷課,兩周後又選派代表回北京、上海從事請願和宣傳,排日情緒極為高漲。郭開貞當然也參加了罷課,然而由於妻子是日本人,竟引起一些留學生的誤解,按照這些人的邏輯,凡是有日本籍妻子的人都是漢奸,理當受到警告甚至勒令離婚。一時間有不少夫婦因此被拆散了,而開貞頗不以為然,他既傷心又氣憤,覺得自己「生來本沒有做英雄的資格,沒有吳起那樣殺妻求將的本領」,決不願違心地將自己的愛情做那些人口舌的犧牲品,他堅信愛國的資格是誰也剝奪不了的。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郭開貞由岡山第六高等學校畢業,升入福岡九州帝國大學醫科。八月初,他抱著和生,與安娜一同向他們住過的小屋告別,遙望往日常去登臨的操山,常去划船的旭川,以及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經過的後樂園,他的眼睛由濕潤而模糊了,是和兒的啼哭聲催促他邁開了腳步。這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僅僅是丈夫,而且已經是父親了,在今後的生活道路上,需要肩負更沉重的擔子。 九州大學在福岡縣,是日本最早成立的國立大學之一,地處九州島北端的博多灣海岸。由於有一條狹長的海中道與外海相間隔,博多灣就象一個平明如鏡的大湖。這兒氣候溫和,景色宜人,散發著南國的氤氳。開貞挈婦將雛來到此地,主要不是貪慕這裡的風光,而是別有原因的。據說這裡是元兵東征日本的大戰場:六百三十九年前元軍第二次征倭,遇著颶風,泊舟博多灣,致使全師十萬餘人、四千隻樓船一夜之間覆沒。開貞「便是因為有元時戰跡而選入九大的」①。 -------- ①《沸羹集·追懷博多》 一家人初到博多灣海岸,就看見一群小學生圍著一個教習,手舞足蹈,指天劃地的在這沙岸上講演,講的正是當年元軍覆沒的事,引起開貞無限的敵愾。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飽受了旅館掌櫃和下女的奚落,費了半天工夫,才在大學對面一爿當鋪裡,租到了儲藏室樓上一間縱橫不過兩丈寬的屋子,泥牆土壁,人立起來可以抵著望板,而且離廁所太近,時有糞臭撲鼻。好歹也只得安下家來,室內除了幾件簡陋的家具,四周以至席上、桌角都堆滿了書。開貞在這裡開始了新的學習生活,只有一件事是最方便的,那就是每當繳不起雜費或揭不開鍋的時候,可以咬著牙馬上把自己的參考書送到樓下的當鋪去。安娜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為了讓丈夫能安心學習,她包攬了全部家務,並且節衣縮食。不久,已入東京帝國大學深造的成仿吾,陪著同鄉陳氏父子來福岡醫治眼疾,特邀開貞全家搬至箱崎神社附近與他們同住,請安娜管理家政,可免去全部房金。經濟拮据的開貞夫婦當然非常樂意,安娜竟至淚花閃閃。 大學醫科的課程設置十分嚴謹,頭兩年是基礎課,諸如解剖學、組織學、生理學、醫化學、病理學、心理學、藥物學、細菌學、精神病理學等,必須通盤學習,循序漸進,不能躐等,也不能中斷。學習這些課的確很緊張,不過也很有趣,無論觀察顯微鏡,抑或醫化學實習,開貞都覺得這差不多等於在變戲法,實在是一些很好玩的事。 天氣轉冷了,人體解剖開始。開貞早就躍躍欲試,而今一周有三個下午呆在解剖室裡,四個月內每人需輪解八具屍體,人體的秘密從此在眼前和手底得以揭示,其興奮和快樂真是難以形容的。八個人圍坐在鋅板製成的長條桌的四周,象吃西餐一樣,桌上的屍體在刀、剪、鉗子和鋸子的穿梭往來中被肢解,然後各自抱著分工的部分細加剖析。供解剖實習用的屍體都是從刑務所運來的,不是處死就是病死的犯人。大凡日本人,當時都有文身的習俗,所以這些屍首全身往往也文有紅藍相間的人物畫,而且畫得異常工整。在這樣奇怪的氛圍中,開貞的創作欲又活動起來了,仿佛看到面前的這具男性屍體,胸部的文身是一個裸體女人像,旁邊還有「濱田愛子」四個字……他不知不覺沉浸在想像之中:「啊,這不是齋藤寅吉的屍首嗎!」與「我」一起解剖的一位日本同學突然驚叫了一聲,接著這位同學便跟「我」說了一段盜屍的故事:名門閨秀濱田愛子洗海水澡時不幸淹死,屍體打撈上海岸已是黃昏時分,需待翌日黎明才能請來警官檢驗。誰知第二天屍首卻失蹤了,經過多方偵探,警察終於發現漁師齋藤寅吉行跡可疑,原來是他把屍首偷盜到船上,每天買來冰塊冰著,夜間與她共眠……。開貞對自己所幻想的情節猶嫌不足,最後又以「我」夢見「骷髏」在大叫「還我的愛人來」而驚醒作為結尾。他的小說處女作《骷髏》就這樣一氣呵成了,讀給友人聽,頗得好評,尤其稱讚落尾的夢收得最好。得意之下,斗膽將稿子投寄給國內《東方雜誌》,遺憾的是未能採用,收到退稿後,一氣之下,竟然被他火葬了。 解剖室原是培養醫學人才的實驗室,誰也不會想到它會成為馳騁藝術創造力的有效場所。與別的同學不一樣,郭開貞在這裡並不特別為人的骨胳、筋肉、神經系統和五臟六腑的種種秘密感到驚奇,而主要是被由此引起的各式各樣的聯想所激動。確實如他自己所說,他的想像力遠勝於他的觀察力。他張開想像的翅膀,借助浪漫主義的激情,孕育了發人深思的藝術形象。他哪裡是在解剖日本犯人的屍體,他覺得在手術刀下呻吟的分明是自己母國的身軀。為了拯救、醫治大中華,開貞發出了緊急呼籲,一心期待精於醫術的新時代的黃帝和岐伯出世: 解剖呀!解剖呀!快快解剖呀! 快把那陳腐了的皮毛分開! 快把那沒中用的筋骨離解! 快把那污穢了的血液驅除! 快把那死了的心肝打壞! 快把那沒感覺的神經宰離! 快把那腐敗了的腦筋粉碎! 分開!離解!驅除!打壞!宰離!粉碎! 快!快!快! 快唱新生命的歡迎歌! 醫國醫人的新黃岐快要誕生了!① -------- ①《解剖室中》,1920年1月22日《時事新報·學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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