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郭沫若傳 | 上頁 下頁


  二

  科舉初停,各地紛紛興辦學校。一九〇五年九、十月間,樂山縣高等小學堂還在草創時期就貼出了招生廣告,這個消息很快傳到沙灣,許多人奔走相告。象舊時進城趕考一樣,考生都由自己的父兄親自送去應試。郭開貞由父親帶領夾在同鄉十余名考生中間,來到了飛甍躍瓴的樂山城,他無須向城隍老爺求籤作揖,就取得了好成績:初試在近兩百名錄取生中列第二十七,複試在正取九十名中列第十一。在這「考試的規矩差不多完全和舊時的科舉一樣」的緊張氣氛中,他每次依舊未及終場就早早繳了試卷,優先吃了考場中供應的麵包之後,便尋覓夥伴把考案移到石樁上,當作翹翹板,一人騎著一頭,痛痛快快地玩起軒輊戲來。

  一九〇六年初春,高等小學堂一開學郭開貞就入學寄讀。這所由草堂寺改建的學校,明顯地是過渡時代的產物,學生的年齡懸殊很大,早已做了父親的三十歲上下的成年居然過半,未滿十四歲的開貞自然被排在小字輩裡。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貪玩的小字輩學生,卻比那些成年學生深諳做人的道理。譬如,他與朋友討論對愚者的看法,朋友認為愚者渾渾噩噩,沒世而無聞,十分可悲;開貞卻不以為然,他說愚者有「天下之達德」,即:「其為性也,泛愛百物,不寒螻蟻之穴,不侮惴甍之蟲。人之有患若己有之,恤鰥寡,養孤獨,不伐己之德,不惜貨賄以濟人之窮困,仁也。無榮辱之辨,不忌人之修,不議人之短,被莫大之辱而不忿,惟能下人,是以雖暴戾恣睢,待之不能傷,智也。不避權貴,不畏強圉,視生死如蘧廬,雖王公大人不能屈,赴湯蹈火而不辭,勇也。」他對愚者如此刮目相看,因而心悅誠服地表示:「愚乎愚乎,吾將以汝為師乎!」這樣的言行,對同學中的那些久考不第的老童生來說,當然是不可思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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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者辨》,見《郭沫若早年作品三篇》,《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4期。

  尤其使他們不可思議並且轟動全校的是,這個貪玩的小字輩學生,于第一學期期終考試發榜時竟名列前茅。這可損傷了那些老學生的尊嚴,一場風波由此而起:那些人大鬧監學(清末考察學生的學官)辦公室,強烈要求複查試卷,並擅自撕榜,逼著帥平均(1870—1953)先生藉故扣了郭開貞六分而把他降為第三名,這才了事。無端藉故,「故」從何來?原來端午節開貞曾請假回家一周。這本是得到學校許可的,而今卻出爾反爾,他當然含冤抱屈。這件事對於開貞一生「是第一個轉扭點」,他「開始接觸了人性的惡濁面」,「內心的叛逆性便被培植了」,為了洗刷自己的恥辱,以後便專門與那些老學生們所懼怕的教員相抗衡,於是成了最愛鬧事的一個代表。往日,他最喜歡溜到校園內殘存的原寺院的正殿和後殿去,揭開簾幕內種種神像的秘密,憋不住滿腔義憤而將這些騙人的東西推倒在地,然後再尿灑全身。而現在,這種方式不足以發洩他想復仇的心理了,他急不可耐地把矛頭從偶像身上轉移到污辱他的那些人頭上去。監學易曙輝袒護在飯桌上欺侮人的老學生,郭開貞敢於當面頂撞,不怕受記大過的處分;校方無理取消週末半日休假制,又是郭開貞領頭罷課抗爭,因而遭到「斥退」(即勒令退學)的處分。一次又一次的鬥爭,將他推上了學生中「小領袖」的地位,名震鄰近中小學。他的學籍得以恢復,就是文昌宮公立小學堂的教員們聯名致函質問易曙輝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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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生時代·我的學生時代》

  「我縱橫是破了臉的,管他媽的!」自從遭了一次斥退,郭開貞反叛的性格逐漸向不良的一方面發展,居然酗酒,吸水煙。甚至逛胭脂巷,但他的學習成績卻還是優等。到了一九 〇七年六月,他終於結束了這「畸形的小學生活」,不禁感慨萬分:「畢業了,畢業了,好容易才盼到了的畢業喲!雖然只有三學期,但就好象受了三十年的監禁。」正當畢業宴席上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際,突然從操場後邊的教室裡傳來「砰」的一聲,接著是一句:「你這混帳東西!」原來這是帶有幾分醉意的郭開貞,雙手套著剛從腳上脫下來的兩隻鞋子,用盡全身力氣猛擊玻璃窗,以發洩一年多來胸中鬱積的怒氣。這能怪他嗎?舊教育制度接二連三地往他身上潑污水,肆意摧殘少年的天性,然而具有叛逆性格的郭開貞絕不認輸。從高等小學堂甲班畢業照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與眾不同的倔強少年的身影:他,人雖小,卻偏要站在那最高的一層,挺著胸脯昂著頭,露出一副矜持的樣子。這就是郭開貞最後給母校留下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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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時代·我的童年》

  同年秋天,郭開貞抱著新的希望跨進了嘉定府中學堂。遺憾的是,這裡的學習條件並不比高等小學堂優越,國文教員講韓退之的文章竟不懂「望諸君」的含義,地理教員居然分不清東南西北,博物教員更把章魚的嘴當成肛門,這樣的「師」怎能給學生「傳道授業解惑」呢?開貞在課堂上得不到滿足,又沒有可以填補這種不滿的課外研究,他真焦躁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了,結果第一學期的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與同學打牌、喝酒和遊蕩上,成為全校號稱「八大行星」的八個頑皮學生之一,修身課勉強得了二十五分。其實他的心裡並不好受,從一首題為《九月九日賞菊詠懷》的五律中,可以體察到他當時複雜的心理狀態:

  茱萸新插罷,歸獨醉餘酤。
  逸性懷陶隱,狂謌龢狗屠。
  黃花荒徑滿,清眼故人殊。
  高格自矜賞,何須蜂蝶諛。

  可見開貞沒有自甘淪落,舊教育制度的腐敗是他所憤慨的,他仰慕陶淵明的「逸性」,以菊花的「高格」自譽,而討厭「蜂蝶」的阿諛。

  新學期伊始,他與那群遊蕩兒疏遠了,想自修文學,因為學堂裡足以供學生們聆教的也只有通文學的教員。著名經學家廖季平的高足黃經華恰在這裡教《春秋》,這位先生很賞識郭開貞,借許多書給他看,進一步培養了他對文學的興趣。同時社會上流行的「林譯小說」,也對他起了勾魂攝魄的作用,他第一次讀的西洋小說,就是林紓(琴南,1852—1924)翻譯的英國作家哈葛德的《迦茵小傳》,主人公迦茵及其丈夫亨利的際遇,引起他深厚的同情。林譯的英國另一位作家司各特的《撒喀遜劫後英雄略》(即《艾凡赫》),更緊緊扣住了郭開貞的心弦:刀光劍影下,艾凡赫閃電般地一個轉身,擊中了對手,當他正要從比武會上的「皇后」羅文娜手中領取桂冠時,突然昏倒在地,……艾凡赫與他的情人被強盜擄去,綠林豪傑羅賓漢從天而降,殺出一條血路,引他們逃出魔窟,……冒險的經歷,曲折的愛情,神奇的俠盜生活,浪漫蒂克的情調,郭開貞自己好象也充當了書中的一個角色,怪不得他曾說:這部小說「對於我後來的文學傾向上有決定的影響」。此外,還有機會讀到了章太炎(炳麟,1869—1936)主編的《國粹學報》和梁啟超(任公,1873—1929)主編的《清議報》,儘管太炎先生的文章不好懂,然而並不影響開貞對他的崇拜;至於梁啟超,雖然這時他已成為保皇黨,不過他著的《意大利建國三傑傳》,其中描述的馬志尼、加里波第、加富爾等志士仁人的愛國壯舉和亡命生涯,煞是令開貞心醉神馳,他反復吟誦「勿妄菲薄我祖國,勿妄菲薄我藐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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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時代·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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