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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恩恩怨怨看破看透 第一章 面見溥儀,清王朝最後一道榮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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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24年初,民國十三年。 六十七歲的辜鴻銘的堅貞之心感動了皇上,終於得到了允准,面見宣統溥儀,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見到中國傳統的君主,也是最後一次。大清的光芒眼看就要熄滅,辜鴻銘卻親領了它的最後一道榮光。 清帝自從1912年遜位後,卻仍據有紫禁城。在民國的首都,有一盞正在趨向熄滅的千古帝王燈,光線越來越弱,光亮所及不出紫禁城高高的紅牆。同時還有一位總統,一位不知明天還是不是能在位的總統。直到民國十三年,仍然如此,但帝王之燈看來已油盡燈枯,在日益燥烈的風暴中,它已禁不起輕輕帶起的一絲微風。民國的旋風太燥烈了,一會兒東北風,一會兒西南風,東西南北,隨時會改變風向,甚至會空穴來風,時刻有滅頂之虞的清宮小朝庭困守紫禁城,無可奈何地品嘗不知何時已變酸的帝王酒,喝下去酸鼻、澀喉,不喝又口乾舌燥。昔日百官朝覲的三大殿,如今已冷冷清清,蛛網繞棟。華麗的廊柱上奔騰的雕龍已脫了粉飾,百官叩拜的廣場和丹墀上已長出青草…… 這個小朝廷卻仍然吸引著一幫遺老遺少,每月初一、十五,滿街都是出入清宮、戴大紅頂子的主人和戴紅纓帽子的奴僕,陸陸續續去給宣統請安。這些人仍維持著中國精神的一點頑劣的精髓:奴才與主子的關係。他們巴巴地趕來,不為別的,只為見見主子。主的是什麼?是主其生殺,主其靈魂。他們似乎是鬼使神差不得不來,只為向主子說一聲:「奴才給主子請安。」這邊得到主子一句話:「起來吧。」這奴才也是得有規矩的。在大清的天下,只有滿族官員才能向皇上自稱奴才的,漢人麼,是奴才也不配,只好稱臣了。 這次辜鴻銘接到溥儀召見的手諭後,心潮翻滾,思緒飄飛,似喜似憂,躺在床上反反復複,就是睡不著。一會兒是張之洞的影子,一會兒是袁世凱的小人像……深更半夜,索性坐起來,也不掌燈,披衣走到小院,院中初春的殘雪泛著微光,此外便一片漆黑。他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支香煙、他最最酷嗜的埃及香煙,放在嘴上叼著,火柴一劃,點著了,深深地吸一口,盯著手中火柴的火苗,熄了,整個世界仿佛就只有他的那支煙頭,還有點紅光…… 辜鴻銘這麼愣愣地站在那裡,突然一絲風襲來,他才覺出一股涼意,趕緊到書房裡去,披了條毯子,在沙發上坐下。坐在靜靜的黑夜中,不知道該想什麼?又似乎是沒有什麼可想。口中叼了煙,前程歷歷,似畫面般浮在空中,有幾分惘然。生於南洋,到了西洋,哎,那是愛丁堡,我的辮子,洋人看不起我們。那是香帥府上,唉,沒用的,香帥書生氣十足,與我一般。慈禧太后允執厥中,不偏不倚,狗屁,那是給洋人看的。讓他們知道我政府民心猶在。這老太太只會花錢,不去想她也罷。他順手從書架上抽了本《春秋大義》,不用光線,他也知道那一頁上寫著什麼。唉,真正的威脅是共和這個惡魔,它不僅毀壞歐洲文明,而且將毀壞整個世界文明。順手又抽下那本彌爾頓的《失樂園》,這是他背了數十遍的東西,拿在手裡,仿佛又看到了彌爾頓這位不屈的老人威嚴的神色,強烈的激情和無所畏懼的勇敢,一陣感動,有幾滴濁淚從眼中滑落……天已經開始見亮,五點過了,辜鴻銘立即換上早備下的一套乾淨整潔的衣衫,將辮子夾雜以紅絲線細細編了,戴上綴有祖母綠的紅結平頂黑緞瓜皮小帽,著一襲黑色寧綢團花長袍,棗紅樟緞大袖方馬褂,一雙布襪細細地在腳上裹定,套上一雙雙梁平底布鞋。然後叫起劉二,坐上人力車,向紫禁城趕去。 路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殘雪,屋頂上東一片西一片地分佈著些細雪。街上冷冷清清的。過了王府井大街,過了皇城根,到了紫禁城的東牆外,坐在車上的辜鴻銘心情難以自抑。這裡是天子的禁地,是帝國的精神,是中國文化的保護神,是真龍天子的住地。辜鴻銘心想,這塊巍峨的宮闕,有著多麼威嚴的神態,有著多麼宏大的精神啊!不過只是顯然老了,再老,就要不行了……,心中有一絲苦澀。 劉二拖著車跑著早已拐上東長安街,來到紫禁城前。車一停,辜鴻銘才又回過神來,此時尚早,辜鴻銘站在霧氣籠罩的天安門前,靜候召見。走這段路,到皇宮的這段路,耗盡了他近四十年的光陰,現在終於要進去領略「天家」風範了。皇帝卻不見了,只有前清的皇帝。天大亮後,辜鴻銘出示了溥儀的手諭後,一位太監帶他走了進去,走過靜靜的過道,看清了兩邊的朝房,當年梁敦彥就在這裡聽諸公議論的吧?再往前,過了午門,前面是當年百官跪拜、山呼萬歲的廣場了。辜鴻銘看著細細嵌著的地磚已有些破裂,上面斑剝的痕跡不知跪倒過多少名臣,縫隙中生出細細的青草,黍離之悲湧上心頭。鼻中,眼裡略覺酸楚,差點抵消了將見皇帝的愉快。 紫禁城裡的世界仍在訴說著什麼,這已註定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皇帝寶座的最後一刻。紫禁城裡最深處的那些宮殿與中華民國在空間上像是相距萬里而不是幾百米。在時間上與之相差千載而不是同一個時代,在這裡,很容易嗅到陳腐的氣息,不過一不小心倒更容易嗅到似乎來自天國的威嚴和凝固不變的神韻。在這裡,這年陰曆年初,宮庭裡舉行了一場元旦盛典,前來朝見的所有漢滿人員都穿著華麗的官服,然而卻破例允許一位外國人參加這次盛典,同時邀請了幾位洋人觀禮,似乎是註定了已是最後一次在紫禁城裡舉行這盛典了,仿佛讓他們作這最後一次盛典的見證。所以有了外國人參觀,讓他們目睹天朝盛況的餘光。這位外國人就是溥儀的英文老師莊士敦。 莊士敦,蘇格蘭人,早年就讀愛丁堡大學,獲牛津大學文學碩士學位。1898年歷任香港英總督私人秘書,輔政司和英租界威海衛行政長官等職。1919年3月,受聘為宣統的英文教師,賞頭品頂戴,毓慶宮行走,紫禁城內賞乘二人肩輿,月俸銀元1000元。相隨溥儀達三年之久。 當時觀禮的這位外國人對這次盛典有一種奇怪的印象。他認為不僅由於它那外觀的華麗和尖嘯的樂聲以外別無聲息的寂靜,而是在民國騷亂的歲月裡,中華民國蓄意留下的這條束縛它的過去與現在的黃絲帶,也許經過若干黑暗的歲月後,便會突然地和不可避免地受到磨損而斷裂。也許這幕景象,就是所有人類宮廷中最輝煌的盛況的最後一次回聲了。 辜鴻銘走進了古老的時空,一如他對帝王威嚴的想像,仿佛早昔耀眼的輝煌,卻只剩下外觀,已呼不回千年前的靈氣了。他已被塞進一個凝固的博物館。令他苦惱的是,他不是一件凝固的擺設,而是以誠惶誠恐的心情來證悟他心中的夢想,古昔的偉業。 辜鴻銘跟著帶路的太監七彎八繞。終於來到養心殿。太監先進去通報,溥儀讓他進去,辜鴻銘心中一陣狂跳,他就要見到大清的最後一位皇上了,不禁心慌意亂起來。平日裡的辯才、自負和倔強煙消雲散,進門即拜跪在地上,三跪九叩,口中說著:「臣辜鴻銘向皇上請安。」 年方二十的溥儀微微頷首,道:「起來吧。」 辜鴻銘即站立一旁,不,他是站在真命天子的身旁,他想像中天子的威嚴和光輝熏暈了他,令他不敢仰視天子的風範,腦子裡一片空白。溥儀問他什麼,他就機械地回答什麼。在最後一位生殺予奪的君王面前,他是失了自己的理智了。日後,他總記不起此次面見皇上談了些什麼,仿佛只記得一片輝煌,時濃時淡地籠罩著他。一會兒是往昔帝王的榮光,一會兒是天朝暗淡的暮氣,終歸一腔悲喜交加。 談了不久,溥儀帶他去見自己的英文老師莊士敦,一起共進午餐。辜鴻銘忐忑不安地跟在皇上背後,數分鐘後到了養性齋,莊士敦的休息室。莊士敦即刻發現,這位年邁體衰的堅貞忠臣對此次見駕,不知如何感想才好。當吃飯時,他仍然敬畏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以至曾同他見過面的莊士敦也感到吃驚。天不怕地不怕的辜鴻銘居然會如此拘謹,即使皇上那種朝氣蓬勃的精神和不拘禮節的高興勁兒也難以撥動他那敏感的心弦。 雖然如此,辜鴻銘仍將這次沐浴天恩牢記在心,至死不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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