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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執教北大 第四章 洗腳江湖(2)


  酒館茶樓更妙,東安市場附近的小館子,從椿樹胡同出來,順著東四南大街往南不遠,就到了。他常常到那裡去領略酒館妙趣,就是獨自一人也去。在那樣的小館子裡,人聲喧嚷,跑堂的大聲吆喝,仿佛宋時東京卞梁的風俗畫,一律是純淨的,雖然有些粗俗,獷放。在這樣的小館子裡,常見他獨據一桌,仿佛古代酒徒如劉伶之類,手持一杯,再佐以香煙,幾樣精緻小菜,慢慢品來。目光閃動,一身油光閃爍的棗紅袍,大青褂,一條五彩小辮,又仿佛是古時傳說中混跡塵世的仙人,到塵世間。遊戲風塵。有時又讓人覺得他是清王朝仍在世上游走的魂魄。對他自己也自命為古老帝國的幽魂,不單是清王朝而已。有時他更到東西牌樓恒和慶、金魚胡同同泰去,這是兩家經營大酒缸的酒店。經營大酒缸的以零賣白乾為主,貯酒用缸,缸上蓋以朱紅缸蓋,即以代桌子。華燈初上,北風怒吼,在這樣古樸的酒館消磨上一刻,足抵十年塵夢。一般的大酒缸多半臨街,以飲客為市招,太不雅相。恒和慶和同泰則設有後堂,多有衣冠人物出入,不僅普通百姓了。

  到了這裡。辜鴻銘又是別一番風貌,只看見一個人於寂寞黃昏,獨行踽踽地蜇入後堂。小碟酒菜滿桌,甜成異味,酸辣有分,幾杯酒下肚,眼中炯炯有光,仿佛小說中的大俠一般,據案大嚼,一身油光閃爍的辜記服飾,此時看來,正是個在江湖中隨波逐流的漁父了。

  更常見的是在一昏暗的小館子裡,與一幫外國人高談闊論,鼓動他的「金臉罩,鐵嘴皮」功夫,大談輝煌的中國文明,貶斥西洋文明,臧否時局,信口高談,妙趣橫生。聽得一幫洋人口服心服,敬佩不已。一次就有位外國人在席上問他:「為什麼中國的方言那麼多?」

  他反問那人道:「為什麼歐洲的語種那麼多,而中國土地廣大,人口眾多,實等於全歐洲!中國的語言雖然不統一,可是中國的文字數千年是統一的。」茶樓酒館之餘,北京的中外朋友都極喜請他做座上客,他也是樂於前往。有一次,在一個宴會上,座中盡是一時名流和政界人物,還有許多洋人,全都高談闊論,縱論時局。只有辜鴻銘目光閃動,盯著席上佳餚,大快朵頤,大口喝酒,整個一副冬烘先生相,旁若無人。突然有位洋記者向他請教:「辜先生,中國國內政局如此紛亂,有什麼法子可以補救?」

  冬烘先生伸袖子將嘴一抹,精氣神十足地說:「有。法子很簡單,把現在在座的這些政客和官僚拉出去槍決掉,中國政局就會安定些。」

  辜鴻銘一低頭,又去研究酒菜去了,一舉手,一杯酒吞下肚去,更不理會旁人,酒席上有了辜鴻銘才像酒席,沒有辜鴻銘的酒席趣味至少減去三分之二。1921年10月13日,王彥祖先生(胡適的同學)宴請來華訪問的法國漢學家戴密微先生,地點就在王彥祖家中,陪客的有胡適幾位,辜鴻銘也在被邀之列。胡適後到,與在座的各位一一握手。當他同辜鴻銘握手時,辜鴻銘操一口英語向兩位法國客人說:「我的論敵來了。」

  座中客人全都大笑起來。酒菜備好後,請各位就座,辜鴻銘坐在戴密微的左邊,徐墀坐在戴密微的右邊。大家一起正喝酒吃菜,閒聊之間,辜鴻銘突然伸手在戴密微的背上一拍,說:「先生,你可要小心!」

  戴密微嚇了一跳,問他為什麼?

  「因為你坐在辜瘋子和徐顛子的中間。」

  全都又一起大笑起來,當時徐墀也在北大執教,都知道他的綽號叫「徐顛子」。「辜瘋子」的名號更是如雷貫耳。

  然後辜鴻銘大談安福國會選舉時,他一擲四百金的豪舉。接著,他回過頭來,對胡適說:「胡先生,你知道,有句俗話,監生拜孔子,孔子哧一跳,上次我聽說孔教會要去祭孔子,便編了首白話詩。」

  說著,他念出四句詩來——監生拜孔子,孔子嚇一跳;孔會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然後,他笑著問胡適,「胡先生,我的白話詩好不好?」

  胡適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一會兒,辜鴻銘指著座中兩位法國客人大發議論起來。他說:「先生們,不要見怪。我要說你們法國人真有點不害羞,怎麼把一個文學博士的名譽頭銜送給了那個人!某先生(那位記者),你的報上還登出了他的照片,照片上,只見他一本正經地坐在一張書桌邊,桌上堆了一大堆書,還煞有介事地標上,某大總統著書之圖!唉.唉,真羞煞人!我老辜向來佩服你們貴國,La Belle France(法國小說家)!現在真丟盡了你們的La Belle France的臉了!你們要是送我老辜一個文學博士,也還不怎麼樣丟人!可憐的班樂衛先生,他把博士學位送給了那人,唉!」

  言下大為瞧不起,兩位法國人聽了他這番話,很是不安,那位報社記者尤其臉紅耳赤,只得硬著頭皮為他的政府辯護幾句。辜鴻銘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說:「先生,你別說了。有一段時間,我老辜正春風得意,你每天都來看我,我一開口說句話,你馬上就說:『辜先生,請等一等。』急忙摸出鉛筆和日記本子來,我說一句,你就記一句,一個字,甚至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現在我老辜倒黴啦,你的影子也不上我門來了。」

  那位法國記者臉上更紅了,訕訕地不知所措,主人王彥祖看辜鴻銘這副架勢,空氣太緊張了。只好出來解圍。

  辜鴻銘在洋人中的名氣極大,家中常常有洋人造訪外,洋人也經常邀請他參加各種場合的活動,請他發表看法。

  有這麼一次,洋人有一個演出,辜鴻銘當然也在被邀之列,觀眾中除了他是中國人外,全都是些洋人。演出開始後,洋人們起初還認真真地看臺上的演出,慢慢地全都注意到了座中還有這麼一位中國人。一位乾癟瘦削、形容猥瑣的土老頭兒。洋人們很是奇怪,開始還是竊竊私語,小聲議論,後來索性演出也不看了,把這老頭兒作了議論的話題,高聲談論起來。他們覺得無論怎麼說都無關緊要,這老頭兒決聽不懂,而且他那副模樣怎麼說都不過分,任怎麼猜都有理。

  辜鴻銘整個身子塌在座位上,焉不拉幾地坐在那兒,似乎是早已魂飄天外般,任他們胡說。等到洋人說得正熱鬧,無所顧忌之時。冬烘先生一改冬烘之態,騰地站起身來,施施然向舞臺走去。洋人們不知此土老頭兒有何動作,全都停下議論,鴉雀無聲地盯著他。此刻,他已是演出的中心人物了。只見他腳這麼一抬,到了臺上,猥瑣之態全消,仿佛那身辜記敝服乃是精神的光芒恰當的裝飾,嘴唇一動,一口流利的英語秋水般湧出,滔滔不絕,將座中那些洋人嘲弄、挖苦、侮辱他的話狠狠地批駁一通。然後理直氣壯,氣沖鬥牛,朗聲說道:「你們聽清楚了,這裡是中國的領土,你們不過是我們的客人,卻在這裡反客為主,對主人如此無禮。如果我們中國人到了你們那裡去做客,絕不會如此無禮。所以說,從今天的事實也證明了我們東方固有的文化,精神文明,比起你們西方不知高明多少倍。」

  隨即又用德語、法語補充一遍,然後才施施然踱下舞臺,袍袖一拂,揚長而去。只留下一幫瞠目結舌的洋人。後來這些洋人才知道,這位就是名揚海外、大名鼎鼎的辜鴻銘博士,正宗愛丁堡大學出身。

  這位大智若愚的冬烘先生,總令洋人感到吃驚、佩服,同時又對洋人極為刻薄。還有一次,據說是在1917年左右,辜鴻銘到真光電影院看電影,他的前排坐著一禿頂的蘇格蘭人。辜鴻銘把旱煙杆拿將起來,輕輕地敲擊那位蘇格蘭人的禿頂,冷靜地說:「請點著它!」

  那蘇格蘭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電影,冷不防被人一擊,大吃一驚,趕緊拿火柴連劃數根,才替他點上煙。辜鴻銘則傲慢地坐著,腦子裡似乎想到了那句話:「洋人看不起我們……」這下可讓他過足了勝利者般的癮。

  卜居北京的辜鴻銘,自命冬烘先生後,就這般混跡於濁世江湖中,將那一股子孤傲、倔強、嘲諷人世之性情發揮得淋漓盡致,伸長他的那雙腳,洗腳江湖,讓人覺得意外,覺得不可思議,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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