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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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戰戰兢兢地找到第六醫院,又心驚膽戰地找到停屍房。不一會兒火葬場的大卡車開到了。當工人們把母親屍體抬出來時,我快步地跟在旁邊,急切而悲傷地凝望著母親,心卻要哭出血來了。我清晰地看見母親穿的是一身破舊的陪伴她數十年的香雲紗衣褲,黑色已洗成黃色了,膝蓋處還打著補丁,赤著腳,手臂和兩腿上都看得出明顯的傷痕。頭髮更是被剪得不成樣子,有的地方齊發根沒有了,有的地方留下幾綹長髮,卻讓血跡粘連在一起。而她的頭,卻偏在一邊…… 當她被工人扔上卡車後,我不由自主地蹬上了司機駕駛艙旁的踏板,伸頭向卡車裡探望,想最後再看一眼我的慈祥、和藹、歡樂的母親的臉。不期想母親被那些這幾天不知抬過多少具屍體的火葬場工人扔到了車廂最前面,當我往下看時,母親的臉孔竟然就在我的眼皮下……離我不到兩尺!啊!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的頸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我還看見那一頭剪亂的白髮,那滿身的傷痕……」 「懷著滿腔的悲痛和怨恨在醫院送走了母親,她是孤獨地沒有親人陪同被拉到火葬場的,在那個時代是不允許我隨車前往送葬的。 「父親由大姐送到武漢後,才被告知同他相親相愛35年的母親已不在人間了。他抱頭痛哭一場後,決心離開大城市,孤身一人回到安徽宿松農村的老家,伴著在屋後小山上長眠著的祖母、他的母親。」 「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的高潮中,農機院的專案組兩人不遠千里找到了安徽大別山腳的小村莊,對父親進行了一場相當有力的『談話』,專案組告訴他,他的唯一的兒子、我的哥哥由於他的朋友、同事揭發他說了江青的壞話,已經被農機院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分子』,開除黨籍,撤消黨內外一切職務了,他自己也將在次日公社大會上被揪鬥。這樣的當頭棒喝使父親在極度恐懼、擔心絕望中自縊謝世了……遠在天邊、分佈四面八方的我們五兄妹不知道,看不見,但是我們從母親的死亡能清楚地知道和看見父親的死亡。多年後,我的哥哥在後山的矮松林中,跪在被鄉親們埋葬的沒有碑文的父親墓前,把我寫的《兒女祭》和五包香煙、五個蘋果,作為五個子女的奉獻給父親和母親在天之靈。鄉親們不忍心把父親最後日子的慘狀告訴哥哥,只有一位90多歲的老姑媽一隻手緊緊握住哥哥的臂膀,痛苦地抽泣起來說:『你爸爸真可憐啊!可憐啊!可憐啊!……』 老姑媽90多歲了,但是她的手,不知是由於同情、悲痛還是憤恨,把哥哥的手攥得那麼緊,那麼痛,她的『可憐啊!』的哀鳴把哥哥的心,把我們五兄妹的心上多年塵封的深深的傷口打開了,心在痛、在哭、在流血……」 此文收於1999年出版的《思痛母親》一書中,出版時我表弟姚監複為之寫了篇後記。其中最後一小段:「文化大革命給個人、家庭帶來痛苦與災難,更給黨和國家帶來極深刻的痛苦和災難。一定要向前看。但是『文革』這段歷史及其教訓絕不當遺忘。赫爾岑說得好:『向後看就是向前看。』許多值得沉思的事、物、理,不應淡忘或一笑置之,特別是『文革』中的我們的一些當代英雄能自認為目標是革命的,不顧手段是殘忍而卑鄙的。雖然後果是悲慘的嚴重的,而至今「良心是平靜的」他們是否有必要靜夜捫心自問,回顧和深思以往的所作所為。」 五表妹的《兒女祭》是在改革開放後到美國當客座教授時寫的,就在我摘錄以上一些片段時,我的心也在為撫養過我的慈祥的姨父姨媽的悲痛遭遇而流血。姨媽的形象又浮現眼前:她祥和美麗,而且情致高雅。她愛吟頌宋代周敦頤的名篇《愛蓮說》,向孩子們宣講「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精神。月夜下,她常坐在籐椅上吹蕭,「蘇武牧羊」「梅花三弄」……淒美的旋律抒發了她在艱難奔波的生活中的痛苦、剛強、忍耐、韌性和對未來的信心與希望。她被迫害而逝,但永遠像朵蓮花那麼清爽,決不接受屈打成招。寧願玉碎,不為瓦全。她走了,她留下了無限的愛和恨。 五表妹現在定居美國。 九、太學之火 批牛鬼蛇神,鬥走資派後,接著清算「五、一六」分子,也就是那些置前二者於死地的造反派,他們最後也挨鬥了。革他人命的人,後來又被別人革了他的命。那些被利用為打手的紅衛兵被利用完後,也被轟到農村插隊勞動,大部分只有初中程度,他們聽從錯誤的號召去毀滅文化,結果自己也成了沒有文化的一代。 當時全國10億人除少數幾個特殊的人物以外,幾乎都不同程度地受到靈魂和皮肉的傷害,真可謂「大革命」了,但應改名為「毀滅文化的大革命」,大革了文化的命。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國子監裡的一場瘋狂的「革命」。國子監在北京東城,是歷代著名的太學,反對知識的無知的紅衛兵有意選了此地來侮辱、批鬥一批文化名人。一邊是洶洶燒書燒戲裝的火焰,一邊是跪在火堆旁被皮鞭與咒駡踐踏的文人。中外知名的作家、人民愛戴的作家、曾被政府命名為「人民作家」的老舍(舒舍予)就在其中。老舍懷著滿腔愛國熱情,於北京解放後從美國回到祖國,他的膾炙人口的《龍鬚溝》《茶館》《四世同堂》等電影、話劇熱情地嘔歌了新中國。沒想到竟給他扣上「反動作家」「美國特務」等等的罪名,誣衊隨吐沫噴到他一向自尊自重的臉上,他不能理解,不能忍受。第二天他再也沒有去「國子監」參加批鬥會,他從家中直接走向了積水潭西北,護城河北邊的太平湖,在那裡坐了好久,他想不通,正如他在《茶館》一劇中喊道:「我愛咱們的祖國呀!可是誰愛我呢?」他百思不得其解,蒙冤投湖自盡。 「嚴肅與紛亂的複雜性,使現在的世界成為個淒慘的世界。」林語堂 鄧小平、胡耀邦等在含冤受屈多年以後,來了個「撥亂反正,為民昭雪,改革開放,面向國際。」歷史的列車進入了正常軌道,中國才有了如今欣欣向榮的局面。 十、又遇難譜的歌 我愛唱歌,就是唱不好「愛情」這首歌,我和查汝強的相戀、結合,因循著一條渲染惡夢的旋律。 摘右派帽子後,我多想重新得到愛情。但一九五七年歷史的烙印,註定了我仍然譜不成好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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