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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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已經是1969年了,建一的右腳跟粉碎性骨折經中醫治療逐步長好。按西醫的說法該鋸上鋼釘才結實,但聽別人說那樣腳腕就不靈活了,還是按中醫方法好。劇團裡一位武工演員鮑春來為我介紹了一個姓劉的按摩大夫,每天來家給建一按摩、並讓我天天用中草藥熬水為建一熏腳。為了大夫來往方便,我們從和平里搬到長安街上永安東裡的簡易樓房。 進單元門就是臥室,臥室無另門,直通廚房、廁所,洋灰地已經變成坑坑凹凹,我就住在這所破舊的小房子裡,邊上班邊為兒子治腳。這時我已經出了牛棚,劇團裡開始排演「樣板戲」了,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每天要到班上去「早請示、晚彙報」,還被派去為樣本戲做些雜話。我用僅有的87元工資為兒子治病並維持二人的生活,劇團的另一位編輯時佩璞來看我,他說:「哎呀!你們就天天吃胡蘿蔔,太清苦了吧?」但我沒有這個感覺,只要能和兒子天天一起,看著他能慢慢走路了,我已經很滿足了。時佩璞有時給我們送來一些魚肉,感激他的關心。但作為媽媽的我,不懂得如何調理孩子的飲食,他正在發育期間多麼需要營養。三十年後,建一因腦癌逝世,我回想往事時,總覺得過去苦了建一。 那次建一跳樓受傷,我也不懂得去為孩子檢查頭部是否被打傷,是否產生「腦震盪」了?後來每思及此,後悔莫及。 毛主席啊!「文化大革命」怎麼將這些生在紅旗下一直熱愛你的孩子誣衊為「狗崽子」?4歲的建一在托兒所禮堂裡,用他那稚嫩甜美的嗓子唱道:「和平鴿真能幹,會爬樹。爬樹做什麼?捉蟲子吃。和平鴿你又飛到哪裡去了?飛到天安門去見毛主席,飛到家裡,媽媽給了一個大蘋果,帶給天安門毛主席吃。」為什麼一個如此熱愛你,如此夢想得到你的紅寶書的孩子竟遭遇了如此殘酷的命運呢? 八、何罪之有? 文革期間,我的表弟姚監複,正在中國農業機械化科學研究院工作,表弟也摻遭誣陷,被鬥得死去活來,打瞎了一隻眼睛。我的姨媽姨父則落個家破人亡。姨夫被轟回安徽農村,在批鬥中自殺。姨母則被她住處的街道辦事處叫來的紅衛兵活活打死。姨父是起義的國民黨中級軍官,姨媽是退休的小學教師。 我的小表妹姚蜀平在1986年寫的那篇《兒女祭》真實地記錄了姨媽慘死的狀況。 她寫道:「1966年8月的北京,安定門外地興居中國農業機械化科學院家屬宿舍裡,在那腥風血雨中,在毀滅性的抄家之後,在用帶釘子的厚木板毒打以後,在殘忍地被砍斷喉嚨之後,我的66歲高齡的母親穿著一身被打爛的舊衣服,光著一雙青紫的腳。一生在貧兒教養院、小學、婦聯托兒所作教員的母親,活活地在一個晚上被打死在年輕的中學生——紅衛兵手下。被扔到安定門內第六醫院的停屍房。」 「星期一……正在批鬥大會的會場,忽然廣播裡叫我的名字,通知我馬上回家。我預感到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故,我急匆匆地奔上了農機院宿舍北樓二樓,一個身穿舊的黃軍裝,左臂戴著紅衛兵袖章的中學生,坐在我家門口的小凳子上,他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驗明我的身份以後,他准許我進入自己的家門,還說:『你們挑吧!還有什麼要拿的,可以拿走。』我進屋一看,沒有一樣站立的家具,沒有一樣完好的東西,沒有一張沒有撕裂的紙片古畫和照片,沒有一件沒有打碎的瓷器,母親珍藏幾十年的翡翠結婚戒指、存摺……則統統地被抄走了。」 「突然進來一個似乎是重要人物的紅衛兵,這是個女的,也只有十幾歲,長得十分清秀。我迷惘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如此清秀的面容同如此淩亂、淒慘的15平方米的地面聯繫起來。這位可能是這場悲劇的前臺指揮的女紅衛兵正式向我們五兄妹宣佈:『賀定華(母親名)死了,現在在第六醫院,由你們去處理後事。姚劍鳴(我們父親)在後樓,儘快要他滾回老家農村去。』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被證實了,淚水一下湧滿眼眶,我強忍住,不讓一滴淚流出來。 哥哥胸前掛著一個『反革命分子姚監複』大黑紙牌,旁邊還有兩個押送他的農機院紅衛兵監督,他還沒有失去冷靜,眼睛盯著那個女紅衛兵問道:『我母親賀定華是怎麼死的?』這個最簡單的問題似乎難住了那年輕而清秀的女孩,她輕聲地理不直氣不壯又裝著滿不在乎地說:『高血壓。』母親一生從來沒有高血壓,但誰敢開口呢?到了這個地步,勇氣、尊嚴、真理、正義、事實,一切的一切,都不復存在。哥哥多年後一直在後悔,當時沒有請這位清秀的姑娘把她的話『高血壓』和她的名字寫下來,作為去派出所報銷戶口的憑證,那麼今天可送巴金建議的終將建立的『文革博物館』保存。」 「當晚我們把父親從後樓扶回滿目瘡痍、空蕩、雜亂、悲涼的房間裡,撥開地上的玻璃碎片,把唯一砸不爛的棕床板放在水泥地面上,用酒精分開血跡斑斑的粘連在父親背上的血衣,用嫂嫂悄悄買來的紅藥水搽抹他背上深達一釐米的傷痕,似乎麻木的他不喊痛,而是反復不斷地追問:『你姆媽怎麼樣?』我們只好騙又不是騙他的告訴他:『在第六醫院……誰也不忍心告訴他真情。靜夜裡親耳聽到他清清楚楚地對我不斷地訴說的一句話:『我們做再多的好事也不行啊!』這句話多少年來在我耳中震盪,因為它是那樣哀怨,那樣催人淚下。也許他想到的是1932年白色恐怖的國民黨首都南京冒著生命危險,讓共產黨的市委書記在家裡『打麻將』,在黑夜裡雇馬車穿憲兵司令部的軍裝將市委書記的夫人,被通緝的市委幹部章蘊送到下關輪船安全地逃出虎口;也許他想過把在黃埔軍校時有周恩來的講話稿藏在農村小閣樓裡,解放後交給黨組織…… 也許他想過潛入敵營20年的廖運周同志,廖率領110師起義前,他曾協助廖工作……他做了一些好事,但是『文化大革命』不承認,紅衛兵小將不承認……」 「次日,哥哥繼續被勒令『監督檢查』,大姐準備送父親去武漢,只有作為小妹妹的我一個人,去醫院處理母親的後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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