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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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中午,從劇團外邊走進來一個女中學生,十幾歲的小姑娘大搖大擺地走到我們劇團——中和劇院劇場,往大廳中間叉腰一站,嚷道:「誰是走資派?」平日老闆著臉端著架子的劉團長,此刻早已只敢低頭走路了。他聽到小姑娘一聲喊問,忙立正站到小姑娘面前答道:「我是!」小姑娘問:「什麼出身?」劉答:「地主。」小姑娘一聲大吼:「跪下!」劉團長撲通跪倒塵埃。於是小姑娘嘰裡呱啦地一通教訓,全團人也在周圍陪鬥。小姑娘教訓完了揚長而去。演了一出嶄新的《子教三娘》大戲。 江青,在文革中不僅充分表現了她法西斯政治的才能,她還要在文藝上樹自己為旗手。她以剽竊別人成果的方法,達到一步登天的目的。她將幾個較好的現代《紅燈記》《沙家浜》《杜鵑山》《海港》《智取威虎山》《紅色娘子軍》《龍江頌》《白毛女》八個戲拿來,集中全國的專家和豐富的資金按以階級鬥爭為綱再改編,於是就成了她抓出的所謂「樣板戲」。在萬馬齊喑的恐怖氣氛中,全國人民和一切劇種都必須學唱這些「樣板戲」,不學是立場問題。雖然這幾個戲經過專家的精心修飾,但掩蓋不了其缺乏人性的特點,每個「樣板戲」的人物關係都是「革命同志」關係,沒有血脈牽連的人物關係。 七、可憐的兒子 (一)我看見他手裡握著菜刀 成了狗崽子的兒子,13歲的小建一,得不到紅寶書,他好羡慕別的孩子。他從小在外婆家和幼兒園受到良好的教育,三歲時他就自編自唱:「小火車,快快跑,從新疆、到北京,運來葡萄送給毛主席。」他5、6歲就能背很長的天文數字,10歲左右他用紙殼、放大鏡製作了高倍的望遠鏡,他崇拜毛主席、他喜愛天文,他是個很有理想的好孩子,然而如今他就因為母親是右派,他就成了「狗崽子」連一本精裝的小型毛主席語錄,得不到『紅寶書』,他好不舒心、好不服氣啊! 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我母親的私有獨院,西城成方街35號,被沒收,我們一家分到東西城兩處的單元房居住。母親家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終日也處在戰戰兢兢之中,無暇亦無能照料我和小建一了。 我和建一單獨住在和平里,建一在和平里中學上學。我被扣押牛棚(文革中對單位私自關押人員的禁閉室的稱呼)。小建一,一個人豈甘寂寞,招來了自己一些同學,他們大部分是走資派的兒子,曾經是響噹噹的紅衛兵,如今也都成了狗崽子,他們不甘俯首,繼續「造反」。首先從我家開始。於是將母親送我的高擋黑漆竹筆筒上鑲的各色玉片、蚌片都摳下來從窗口扔到樓下。孩子中有父母在歌舞團的,對歌舞團情況熟悉,帶同伴找到了暫時封存的首飾箱,撬開箱子將演出用的各種首飾拿出來踩碎。歌舞團報案了,首當其害的是我這個「右派」的「狗崽子」小建一。 建一被捕的那個晚上,公安局敲我家門,敲不開,把我從牛棚叫回去開門。可是建一將門從裡面鎖了,我只好勸建一開門。我說:「建一!是媽媽回來了。」建一說:「是您一人嗎?」我怎麼回答呢?我不能騙他又不能不騙他:「好孩子,開門吧!有媽媽在呢。」建一開了門,我看見他手裡握著菜刀,可憐的孩子他心裡積滿了多少恐怖,命運為什麼對他和他媽媽如此的不公平啊!我從他手中悄悄地拿下菜刀,公安局的三個警察當著我的面,給他帶上手銬,就這樣把我的心頭肉挖走了。我一人踡縮在黑暗中哭了一夜。他被送進遠郊少兒勞教所,城裡的戶口也被注銷。是我連累了幼小的孩子,是我無能保護自己的小雛,是誰戕害了我們?為什麼我們不能得到正常人的幸福生活? 林語堂早就說過:「人類享受幸福的權利,駕乎一切政治權利之上。」 然而,我和兒子的幸福卻被「政治權利」剝奪。 1958年定我為右派時,對未來尚有翻身之日的幻想,十年後的「文革」中,我卻什麼都失去了,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二)為得「紅寶書」踵骨粉碎 大約過了不到一個月,公安局又通知我,說建一出事了,在醫院裡,讓我快去。我心情忐忑地匆匆趕到積水潭醫院急診室,見兒子建一躺在病床上,醫生說他的右腳跟粉碎性骨折,先用石膏固定,過後再用鋼釘鋦上。公安局警察只簡單地對我說:「你兒子從勞教所逃跑出來,去偷東西從樓上跳下來摔的。」我這時比來時平靜多了,因為小建一還活著,他不會到處亂跑了,我可以守著我親愛的建一,我相信我一定會幫他把腳治好,我沒有說話,更沒有批評他,我怎能批評孩子呢?孩子從來沒有偷竊的習慣。建一的腳打上石膏後,我叫了個小汽車,請司機幫助抬上車、送到家,又從附近請來了建一的同學幫忙抬上四樓。回到家中,建一才將跳樓事件細細描述。 他忍受不了勞教所的生活,和同所一個大走資派的孫子共同策劃出逃。他們玩球時故意把球踢過牆外,然後請求門衛讓他們去撿球。他們出了大門繞到樹林裡就跑了。他們沒有回各自的家,因為那樣很快就會被抓回去。他們遊蕩到了西城三裡河,已是下午4點左右,感到饑餓,可身上誰也沒有錢。於是二人鋌而走險,跑到一棟樓房裡,撬開一個2層的單元門。到廚房裡沒有找到食物,又走向一張書桌想打開抽屜找錢找糧票。建一忽然看見桌上有一本小型的毛主席著作,這是他渴望已久的而得不到的「紅寶書」,他立即將它拿起翻看,同伴已經從抽屜裡找到一點零星的錢和糧票。就在這時,有人擰動門鎖聲音,「快走!」同伴說著就沖向涼臺、推開窗子跳了下去,建一忙將「紅寶書」揣在懷中也往涼臺上跑。單元門開關的聲音使他心慌,他急衝衝地往窗外跳。他雖然才13歲,身高體壯,既沒有同伴靈活又沒有跳高的技巧,跳下去,一下子就把腳跟墩得粉碎,怎麼也站不起來,這時同伴早已無影無蹤,街道上圍過來許多人,房主人也下來了嚷嚷:「他是小偷!」,於是群起而攻之。拳打腳踢,小建一動不了啦,只有努力用雙手護住腦袋。過了一會兒,走來一個警察,他排開眾人,當他發現建一腳已摔壞,叫了個汽車送他到醫院,他真是一個好警察,可惜在醫院見到他時,沒有問他的名字,如果沒有他的解救,小建一肯定會被群眾當場打死。建一回述這場惡夢,沒有流淚,我也沒有流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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