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四六


  負責這次「改造「的是宣傳部講師團的那位在房山下放幹部勞動中任組長的王某。檢查至第四天,。王某把徐寶倫叫到五樓他的辦公桌前對徐說:「你的日記本今天帶來了嗎?」徐答:「沒有!」王某對他說:「那就把你的讀書筆記本拿來吧!」徐答:「沒有!」王某挖空心思地出了一招:「那就將你讀過的書拿來吧!」他想從眉批上找問題。哪知小徐更絕,他回答:「沒有!」這一連串的「沒有」,可真惹惱了王某,只見他甩著如雜草般的亂髮;瞪圓了他那狼一樣冒著凶光的眼睛;騰的一下從坐位上立起他那中粗的身軀;紅了一臉橫肉,對小徐一拍桌子:「你必須今天下午把你讀過的書全給我拿來!」,小徐無表情地無語地看著他。

  這位王某在自個家裡咒駡他老媽是地主婆,對同在講師團朝夕相處的哥們兒更是相煎過急。怎麼這種人倒成了至高無上的共產黨的代言人呢?王對徐說:「打批判開始,你就對抗,什麼材料都不交,一年啦,你再不交,死路一條。」說完甩手而去,小徐木然地走出閱覽室。

  時至中午,檢查者紛紛下樓入食堂,我是最後一個從五樓閱覽室出來的。我剛走下第四層樓梯,見徐寶倫從下面往上走,雙手來回轉著毛圍巾,已轉成一個圓筒。我問他:「小徐!怎麼不去吃飯!」他沒有理我,兩眼直不楞瞪的。

  午後兩點,我們都回到自己檢查的座位,剛坐下,就聽見室外亂紛紛的聲音,王某也被叫了出去。於是有人借上廁所去探聽。不幸的消息很快傳來:「小徐自殺了!查汝強午後回書庫,怎麼也敲不開門,找到大樓管理員,管理員撬開了書庫的門,只見小徐用圍巾套上脖子,掛在兩個書架間。」一陣驚悸掠過了每個檢查者的肺腑,面容也頓時聞之失色。我回想在樓梯上遇見他的木然之態,那時他可能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聽不到了,除了黃泉路上一片昏黑,就是那一聲高似一聲的「死路一條!」「死路一條!」

  王某立即召集我們開會,他聲音毫無顫慄地冷酷地對我們宣佈:「徐寶倫頑固不化,至死與人民完敵,地球少了他照樣轉動,這次你們先檢查到這裡吧,明天回改造基地去。」

  這位王某沒有活到現在,再也聽不到他的懺悔了。假如他活著,也不會懺悔,因為如他那樣的人現在絕大多數都沒有懺悔,只是把責任推到錯誤路線。其實,在任何錯誤路線下,也有良心好的人,市委高校黨委內部,在宋碩的領導下,就沒有劃任何人為右派。

  剛硬的小徐,在人生旅途的第一站他就消失了,北京沒有親屬,連女朋友也還沒有,沒有人向他的遺體告別,他成了京都的孤魂野鬼。1978年全國改正右派時,也沒有人給他補開追悼會,一顆晶亮的小星就這樣被隕落了。

  我曾到海澱區冷泉公社勞動過,在那裡又認識許多大學生「右派」,有位名顧根濤的男孩,1958年,20歲左右在北大學習時,被打成右派,開除學籍。年輕的他心比天高,哪忍受得了「莫須有」的罪名,跑到天安門城樓上往下跳,偏偏命運之神托住了他,沒死成。後來他是牡丹電視機廠的優秀工程師。如果小徐活著,在改革開放中肯定是個有用的人才。

  七、希望的破滅

  1959年9月28日,難忘的一天,羞恥的一天,痛苦的一天。

  機關黨委張書記乘小吉普來到了一擔石溝,宣佈第一批摘右派帽子的名單。在灸熱的秋陽下,我們排隊等候宣判。我心跳得好急啊!好熱啊!脫了罩褂,又脫了毛衣,臉仍然燙得像團火。下放幹部吳群在指揮我們唱歌,可是我一句也唱不下去,眼睛總離不開進場的拐角處,命運之神就要在那裡出現。一點四十分了,一點五十分了,還差五分鐘就兩點了,到了,到了,來了……報告開始了……怎麼還不宣佈呢?我低著頭絞著手絹,壓著心頭的希望。不要希望,不要希望,否則失望會更痛苦。不夠?真的不夠嗎?最近遭受無辜地批判,自己也沒有滿足批判者願望,硬頂!但我是真正的一心一意地在改造啊!勞動出色,豬、雞養得茁壯……我仍在希望、幻想……開始宣佈了:一個名字接著一個名字,總想著下一個該是我了,可是,結束了。念完了,沒有,沒有。一刹那,腦子是空白和麻木。為什麼?與被宣佈摘帽子的每一個人相比一點不差?散會了,對我進行誣衊性批判的兩位頭人倒是先摘帽了。白祖誠的勞動和人品比他強多了,為什麼不在摘帽中?難道就因為他戴帽後,仍在寫材料為自己辯護?我不向任何人道喜,也不願再停留會場,我怕淚珠滾下來。匆匆地返回雞場。黃昏了,我站在柵欄旁看雞群在圈內安靜地啄食,它們比我快樂,無憂無慮。

  10月3日:我進城購買科學養雞的書,還沒跨上汽車,心情就開始沮喪,愈來愈沉重。上次回家,繼父就傳達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決定:近日要摘一批右派分子的帽子。家人也許都在想這次可能有我,本來可得到的歡樂又成泡影。「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複然。」不公的處理幾乎使我失去改造的信心。

  10月6日:去看楊述部長,我談了批判我和堯的關係,以致影響了我這次摘帽,但為什麼要批判?那不是違反人情、人性嗎?楊述又為我解決思想問題:「改造期間談個人生活問題,至少說明你沒有全心全意接受改造,批判你,對抗情緒那麼大,當然這次不會摘帽的,繼續好好鍛煉,不要灰心,不要辜負黨的希望。」他親切和藹的態度又鼓起我繼續改造的勇氣。

  摘掉右派帽子的人陸續被調走,頭人薛某被調到某農場當了個小幹部,算是回到人民中去了,文化大革命時,在前門大柵欄街上我遇見他,他說農場裡的造反派又在鬥他,批他是老右加新走資派,他說:「他們有什麼資格鬥爭我,我是解放區兒童團出身的。」不久就聽說他自殺了。

  沒摘帽子的右派仍然回一擔石溝,一路上我看著兩邊巍峨的高山,心情逐漸開闊,我愛祖國的大自然,我愛北京沉澱著濃厚文化的古建築。不論我走到哪裡,祖國啊!你都以你無比的瑰麗展示給我。我仍然帶著一顆純潔的對生活充滿希望的心勞動、等待。每天我帶著白色的美國品種來亨雞群到山上跑步,雞公、雞婆、雞崽又跳又叫地隨著我的哨音奔跑,這樣倒很開心。我將同類在山上勞動時打死的菜蛇要過來,撕掉蛇皮,煮熟,剁碎和在雞食裡,給雞增加蛋白質。我參照養雞書上提供的促使雞多下蛋的方法搞起試驗:每天下午兩點左右,將雞轟進雞舍,將窗子關閉,遮上報紙,使雞房進入黑夜狀態,四點左右打開電燈,雞群以為又一個白天來臨,公雞開始打鳴,母雞開始下蛋。開始我很高興試驗成功,但第二天再實驗時,我看見一隻母雞一邊走,一邊下蛋,是個軟皮蛋。我覺得這實驗幹不得了,簡直和我在豆各莊夜戰一樣,只顧躍進,不顧自然規律,反而不出成績。唉!我也未逃脫那種違反自然規律的思想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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