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三〇


  北平解放前夕,黨小組長吳瑞章對我說;「解放北平,黨有兩手準備:一邊和談,一邊做應戰準備。若戰爭,則需要將應保護的單位所在方位畫出地圖來,以便重點保護。你和毛承志負責白紙坊一帶。如果打起戰來,共產黨員就要挺身而出保衛這些單位,這時可能遇到流彈,有犧牲的可能,你能做到嗎?」那時我還不知道印鈔票的工廠就在白紙坊。但覺得黨能交給我們這種直接關係到解放北平的任務,真感到無限的光榮,立即向小組長表態;「堅決完成任務,為共產主義奮鬥直至犧牲!」這時腦海中出現了鳳凰火中涅槃的景象,因此毫無死亡的恐懼,只有輝煌的幻覺。現在看來當時是多麼單純,多麼勇敢,多麼熱愛人民的解放事業。但當我向審查小組彙報這些時,只落得鄙夷的冷笑和斥責:「小資產階級!」委屈得我眼淚直往下掉,接著聽到的是『借風者』的撕裂人心的辱駡和污蔑:「別裝蒜了,你們現在的問題是反革命嫌疑問題!」天啦!我識、他識,竟是如此天淵之別,只好沉默。

  在孤獨的反思中,又回到了過去的歲月。

  1948年深冬,我穿著灰底藍黃格棉袍,裹著紅頭巾,毛承志身著黑呢大衣,我們迎著朔風黃沙在宣武區白紙坊、南菜園一帶逐街逐巷地尋找應該保衛的單位,凡是學校、工廠、機關的位置全部畫下來。那時看到一條偏僻小街上,半條街上鋪曬著人糞幹,也許那是賣到農村做肥料的。還見到一些工廠的門衛多是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袖筒裡,步槍豎抱在懷裡,兩隻腳原地小跑。近黃昏時,三、五老鴉繞著光禿禿的樹枝「呱呱」的叫,增添了舊城臨將滅亡前的蕭條。我心中卻是一片繁華似錦:我想著即將解放的北平,將是個民主、自由、平等的社會,處處是陽光,處處是歌聲,沒有糞幹、枯枝,黑鴉也一定變成了綠樹、黃鶯……。

  我們在北平最貧窮的南城轉了兩天后回到學校,正好是寒假,教室內空空蕩蕩,可容我們仔細地畫一些企業、單位的位置圖。毛承志本來善畫,記心好,又認真,畫出的地圖清晰明瞭,小組長表揚了我們。

  回憶到這裡,我不得不頑固地思索,我親自和毛承志做的這些事情絕對不能和國民黨特務聯繫起來,紅的就是紅的,怎麼能說成黑的?怎麼能指鹿為馬呢?這是什麼邏輯?是《泥土》變味了?還是有人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希望別人是反革命?或者說擴大了當時党提出的戰果,自然也就表現了自己的能力?隨之而來的是權利的增加?地位的提高?有的人也許清醒,但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就是自己的丈夫不也是人云亦云嗎?我這哪裡像反省,簡直是在對抗。既然如此,也只好繼續接受停職反省了。

  半年就這樣過去了,失去工作的日子,度日如年,愁雲籠罩。

  1955年日記:「8月3日:下午,在宣傳部門口碰見陳燦(北師大中文系同班同學,文革中被整為走資派後得肝癌死去。),她說她已風聞我的問題,她態度很冷淡,我同她一起走出市委大門,想和她邊走邊聊聊,可她推上自行車,一邁腿上去了,她說:「我先走了!」雖然我也騎上車,怎好追她?一陣寒流穿過我的心房,我的喉頭梗塞了,好久,心不能平靜。想起在學校裡,我們同班,她是福建人,可能很不適應北方氣候,經常流清鼻涕,頭髮也是亂蓬蓬的,班裡很少有人接近她,可我覺得她太孤單了,和她接近,她也就離不開我了,於是我們常是形影不離。我入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民主青年聯盟後,也曾動員她參加民聯,可當時她說:「如果共產黨員都像老曾那樣,我不入。」我說:「怎麼可能都像老曾一樣。」雖然我一再做她思想工作,她還是不入。她來師大前當過教員,老曾是我們班上的一位男生,也曾是教員,他二人互相較量。老曾為人鋒芒畢露,到師大後很快參加了學生運動,對陳燦有些藐視,陳燦估計老曾是中共地下黨員,從而影響了陳燦對黨員的看法。北平解放後,我出校參加工作,陳燦則繼續上學。解放後,她何時入的黨,我不清楚,已聽說她是師大中文系黨總支書記,號稱「拼命三郎」。解放後我們一直沒再見過面,好不容易見了面,她卻對我如此冷淡,在學校時情同姐妹,今卻何如路人?被党被同志不信任,連老同學也不理我了,好痛苦啊!

  何時才能解除這痛苦?看樣子不是短期的,必須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否則將被痛苦淹沒。做一個共產黨員要禁得住被冤屈的考驗,不能因此對黨不滿。因為我們活著是為了廣大善良的人民,為了美麗的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永恆的真理,在真理面前要永遠堅定。總有一天,人們會瞭解我的。人們,我愛你們,你們不瞭解我,我是痛苦的;你們瞭解我,我永生幸福。我要幫助你們瞭解,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瞭解:雖然我有缺點,但我是你們的同志。

  「8月15日:思想終日緊張,不斷地回憶問題。老想,又想不出什麼問題,想得發悃了。看看國家的『五年計劃』思想才活潑起來了。」

  「9月14日:從8月16日至9月底,一個半月內,我逐字逐句學習完『五年計劃』溫習完中國革命史筆記,讀了政治經濟學課本,重讀俄國詩人涅克拉索夫的《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及我國古典小說《儒林外史》。今年還有三個月,應學學文學史,再認真學習馬列主義文藝理論,看《三國演義》。每天背讀古詩一首,三百天背熟唐詩三百首,不是好事嗎?堅持就可以學到知識,開始吧!

  看來,打發反省難熬的日子就是強迫自己學習。至於查汝強呢?對我不聞不問。

  「9月25日:一年容易又秋風,這年的金秋在我眼中,不是天高氣爽,而是無邊無際的沒有一絲遊雲的板著面孔、寒氣陣陣襲人。

  「查汝強對我不那麼親切了,愛情迷人的光芒已經消失。難道讓我去哀求他回心轉意?難道讓我用溫情去喚醒他?無論在學校、在機關,無論是婚前婚後,從來都是有許多優秀的男青年向我投來愛慕的眼光,我百裡挑一地挑選了他,但讓我向他低下高傲的頭顱,我的心不答應!」

  我和查汝強相處的五、六年裡,沒有吵過嘴,甚至彼此都沒有大聲嚷嚷地說過話,其實在我們生活中沒有什麼根本矛盾。我對查汝強還是很有感情的,也覺得他是愛我的,更主要的是我愛我的小家,我怕家庭的破裂傷害了兩個可愛的小寶寶,想維持好這個家庭。可查汝強已經在政治波浪衝擊我不久感情已經動搖,開始傾向那位在向他表示愛慕的女友了。」

  1955年12月27日我又記下了這種變化:

  張著一雙期待的眼,等待你的回答。
  「你究竟還愛不愛我?」
  無數次了,你只是冷冷地看著我。
  遠了,遠了。
  那裝滿愛的歡樂的小船,
  遠了,遠了。

  12月30日,除夕之夜,我獨守空房,總希望查汝強回來。樓道地板一響,就以為是查汝強回來了。然而腳步聲一次一次從門口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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