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一二


  這是個月黑風高的初冬之夜,街坊已早關上了戶門。我們娘仨輕輕地走出房門,媽媽把門鎖上。悄悄地溜上了表舅的停在街邊的工作馬車,表舅一直把們送到遠郊一個山角下,看我們上了大板車,他才離去。

  馬拉的大板車淹沒在黑夜裡,避開了公路,爬上人煙稀少的賀蘭山,

  經驗豐富的車夫,居然能摸黑走山路,真了不起。大概是午夜了,車已爬上一個很高的山頂,山風像野狼似地嚎叫。突然車夫唱起了「花兒」,寧夏的一種民歌,略帶淒涼而高亢,似乎與呼嘯的山風相呼應,盤旋而上、而遠……悠悠恍恍,我似夢非夢地靈魂兒隨歌聲飄向遠方,上天入地遊蕩……突然媽媽推醒我說:「別睡著了,會著涼的。啊!媽媽真是我的庇護神。歌聲、風聲漸漸停了,夜空只有幾顆星星在眨眼睛,安靜極了,沒遇到土匪,莫非車夫那歌聲就是給土匪的信號?:「是熟人,請勿攪擾。」爬過山頭,銀川已經被甩在山後。

  夜更深沉,人困馬乏,車夫說要找個住處,喂餵牲口,明早好趕路,

  說著、走著,就看見前方有一點微弱的燈光,靠近它,靠近它……終於來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茅屋。

  一聲狗吠,我們停住腳步,車夫喊道:「有人嗎?」狗叫得更厲害了,門咿呀地一聲開了,開門的好像是個老農民,媽媽說:「老鄉,我們是過路的人,想在你家借宿一晚,就我和兩個孩子,還有位趕大車的。」開門的農民頭髮蓬亂,滿臉鬍子拉茬地,他讓我們進入屋內,一股濃烈的濁氣撲鼻而來,小油燈昏暗,隱約可見炕上坐著一個女人,旁邊躺著兩個孩子。這位農民打量著我們,表現驚訝地對我母親說:「怎麼黑天瞎火地走荒坡,不怕嗎?」媽媽說:「我們是逃難的,要到前面去趕班車。」他哪知道我們就是被官匪逼得落荒而逃的。他將我們母女三人安排在這間房裡,他和車夫到柴禾房歇息去了。

  我們在路上已吃過乾糧,現在感到很渴。媽媽對炕上的女人說:「我們想要點水喝」女人沒聽懂:「啥?」母親做出用杯子喝水的樣子,她懂了,指指水缸,母親也明白了,自個拿起缸裡的葫蘆瓢舀了半瓢水,我們娘仨分著喝了。女人騰出一半炕來,讓給我們。我和妹妹頭挨枕、就睡著,可母親後來說她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提心吊膽地,老怕在這荒山野嶺裡,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越想越睡不著,越感到蝨子咬得她癢癢地難受。忽然她聽到地上有走動聲,又好像凳子倒地了,接著發出咕隆咕隆的聲音,她趕快坐起來,借窗櫺透進的慘淡月光,她看見地上有兩頭黑豬在到處亂拱尋找食物。哦!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看旁邊的女人毫無動靜,肯定人家已習慣了這一切;看自己兩個孩子睡得也很香,所幸逃得快,有了這點安慰,她就不覺得與豬同住一屋的噁心了,撓撓癢,眼皮漸漸睜不開了。

  一陣雞鳴,曙光初現。母親叫醒兩個女兒。也顧不得洗臉,拿出幹的白麵餅子做早點。母親見炕上那兩個農家孩子爬起來盯著餅子,她馬上掏出幾個餅子給了那女人,女人操著當地土話說:「呷呷!呷呷!」也就是謝謝的意思,母親直說:「不客氣,我還要謝謝你們啦!」

  車夫在門外喊道:「走啦!」母親開門回答:「好啦!」男主人進來幫著拿行李,母親忙掏出幾張鈔票給他,他點了點頭表示謝意!兩個孩子也跑下地來送我們,我這才發現他們赤身露體,女人一直沒下炕,大概真是沒有褲子穿,早聽人說過有的貧困農村缺衣少食,來了客人女人乾脆不下炕,也許今天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兩頭大黑豬倒是大大方方、搖搖擺擺送我們出了房門。

  我們重新坐上敞蓬大車,陽光灑向山坡,伏地的髮菜,像老太婆枯槁的頭髮,被朔風、被車輪、被獸蹄蹂躪得亂七八糟,名貴的髮菜怎麼沒有人來開發呢?肯定這山石下面還有許多礦藏。太陽逐漸升高,照紅了掛在刺叢中的酸棗,喚醒了歡跳的野兔。我已經不再是只嚮往小人魚姑娘故事中所描述的童話境界的小女孩了,我已經是懷有理想、熱愛祖國的少女。我已經從祖國的貧困中看見了它潛藏的富裕。如何才能使貧窮而富裕的祖國強大、文明、安寧起來呢?路在哪裡?我思索著。

  1948年我在北師大讀書時,讀到俄羅斯詩人涅克拉索夫的詩句:「俄羅斯,偉大的母親,你偉大而又渺小,你貧窮而又富裕。」時,舊日的情景跳入腦海,使我無限感慨,我的祖國啊!你也是偉大而渺小,貧窮而富裕。這時,我已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學生運動,我為找到了改變祖國貧窮落後的道路而決心投入全部生命,讓親愛的祖國容光煥發。

  三、難忘蘭州

  (一)蘭州印象

  我和媽媽、小妹乘馬車爬過賀蘭山,來到黃河邊。媽媽雇了個羊皮筏子,羊皮筏子是把十二張掏空的吹足氣的羊皮筒,綁在用竹竿紮成的方形架子上。這沒有船幫的一葉輕舟,載著我們一家人和簡單的行李在驚濤逐浪的黃河上漂行。羊皮筏子隨波濤起伏,水接藍天,真是「黃河之水天上來」,而我們仿佛也隨波濤到了天邊。這壯觀的情景,使我忘記了恐懼,為後來在人生的狂濤中掙扎,積蓄了勇氣與沉著。前些年曾賦詩憶此:

  過黃河

  小小皮筏無畏途
  破濤劈浪任漂浮
  白雲輕舞濤擊鼓
  筏上女兒笑靨舒

  跋山涉水後,我們到了蘭州附近的碼頭,又轉乘長途汽車,馳向蘭州城。中途歇店時的夜晚,同車的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男人,乘母外出如廁返屋時,跟著闖進我們的臥室,對母無禮地動手。母親推搡他出門,但扭不過那個流氓。情急之下,我突然迸發出一股牛勁,一下子沖過去,又嚷又打這個兵痞,小妹妹一旁嚇得大哭,我們母女二人大喊大叫,發揮無比的勇氣,終於將兵痞推打出房門,將門閂栓好,再用椅子頂住門。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人。

  我們終於到達較文明的蘭州市,這裡四周環山,黃河從山腳流過,岸的另一邊就是繁華的蘭州市區。在新建的黃河大鐵橋旁,陳列著自明朝就開始建築黃河橋的老橋墩。這裡也是黃河流域內富饒之地,盛產瓜果,尤其是華萊士瓜,也就是現在的蘭州蜜瓜又甜又脆。據說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中美聯合對日作戰期間,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訪華時帶來的甜瓜種籽,在蘭州培育成功,因而取名「華萊士瓜」。家用飲水是從街上買來的一挑一挑的黃河水,經明礬攪拌後,泥沙才會沉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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