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一一


  1942年母親在陝西教育廳秘書室任統計員,母親和我姐妹都住在西安市北藥王洞3號姨媽家,姨媽此時在西安女師附小教書。1942年12月,姐姐已經十四歲了,她要到南京投奔父親,托姨媽一位來往敵我兩區的行商朋友將她帶去。日帝戰火漸逼陝西,潼關告急,西安人心惶惶,當時在銀川寧夏省緝私處當處長的一位李表舅,為我母親謀得銀川教育廳一職務,母親就帶著我和妹妹從西安去了銀川。

  「黃河百害,惟富一套」銀川是寧夏的省會,正處於黃河河套,與陝西、內蒙、甘肅為鄰。一片黃土高原,氣候宜人,物產豐富,被譽為塞上江南,曾經是西夏王朝的故土,如今在銀川郊區還有許多西夏國王的陵墓。那時銀川是軍閥馬鴻逵的獨立王國的首府。

  初到銀川,我們住在一個小賓館裡。見到的第一件新鮮事,是在賓館廳裡舉行的與伊斯蘭教有關的一個活動。主持者阿訇是一個中年男子,穿著白色的袍子。許多男女虔誠地膜拜在地。我和母親、妹妹一旁好奇地觀看

  這時我已長成舉止文雅的少女。我們在看講經,哪知聽經場中有人在偷偷地看我們,沒想到從此埋下了禍根。

  不久,我們租了兩間平房居住,我也到當地中學讀書。這城市只有東西南北兩條大街,街不長,大街的兩旁有一些小巷子。每天上學都穿城而過,市景盡收眼底。

  有天放學回家,只見大街兩旁商店紛紛關門,行人匆匆退避小巷,一位老人一把拽住還在東張西望的我,他說:「快躲開!馬鴻逵的車過來了。」說著就拉我走進小巷口。接著就聽見馬蹄踏踏,車鈴叮噹。原來是統治寧夏的土皇帝出街了。豪華的馬車在大街上威風地過來了,馬車坐廂垂著簾子,穿著軍裝的自行車衛隊前呼後擁,一陣風似地過去了。行人複出,小聲議論道:「今天馬車裡坐的像是馬鴻逵的姨太太。馬鴻逵有五個姨太太,不知今天出來的是哪一個?」據說最受寵的是五姨太,她原是北平唱戲的。我好奇地想看看這位神氣十足的五姨太,可人們說:「你還想看?躲還來不及呢。他們家占了一整條巷子,兩頭都站著警衛。可別和他們沾邊,要惹上了就要找你麻煩的。」我半信半疑,有天有意路過馬家胡同附近。只見寬闊的大巷子,果然兩頭巷口警衛森嚴,胡同地面乾乾淨淨,不見一個行人。一道高牆內露出聳立著的鱗次櫛比的高大平房的屋頂,我偷偷地瞄了幾眼,就趕快離開那個神秘瘮人的地方。

  沒幾天,放學回家又走在那條大街上,街面一陣噓聲騷動,還以為又是馬家的馬車出行了。可是商店沒有關門,行人街邊駐足觀望。來聲漸近,不是馬蹄踏踏,而是鐵鍊鏗鏘,隨聲走來一隊人:十多個荷槍的大兵押著兩個赤身露體、渾身是血,戴著手鐐腳銬的青年人。他倆每邁出一步,鐐銬就發出沉重的呻吟,走過的馬路上留下滴滴血印。人們說:「這兩個犯人受的刑叫『抽背花』,抽得越是鮮血淋漓,越是有活的希望,這是花錢賄賂了打手才能得到的結果,如果『抽背花』不見血,血瘀在體內,必死無疑。」人們還說:「馬鴻逵的刑法花樣繁多,『老虎凳』是從犯人腿下墊磚,一直墊到腿與身子摺疊,腿被抻得痛苦難忍。還有『插竹簽』將竹簽從犯人指甲蓋下面插進去,這十指連心的疼痛可想而知。」什麼犯人應受這些酷刑呢?無法典可查,全憑馬家當權者的好惡而定。有他視為洪水猛獸的共產黨;有他心懷猜忌的國民黨人員;有違反他利益的盜匪、販毒者以及不符合他心願的人。其實最大的販毒者是他馬鴻逵本人,搶他買賣的人恐怕就難逃酷刑了。老百性談起這位土皇上,牙根都打顫,仿佛面對一個活閻王。

  這些見聞,使我感到軍閥統治下的野蠻落後,感到恐怖,但還沒有危及到我,我還是個貪玩的初中學生。星期日和同學們到近郊的果園去玩,那裡滿目青翠、姹紫嫣紅,令人陶醉。果園的主人漸漸和我們熟悉後,請我們吃瓜果。亮晶晶的紫葡萄,甜蜜蜜的香瓜,水汪汪的西瓜,儘管吃,就是不能帶走。銀川地區不僅瓜果多,一下雨,街旁的小溝水漲,不知從哪裡還遊來了許多小魚,出鍋的大米飯油亮飄香。最具特色的是無煙煤,像黑色的寶石,亮晶晶的;易燃,無須木柴引火,幾張舊報紙就能點燃。銀川沃土,得天獨厚。

  當西北風刮落楓葉,寒氣襲人的一個傍晚,我將揀來的楓葉做書簽,夾在小說頁碼裡,忽然門響。原來是表舅來了,媽媽立即給他沏茶,表舅說:「別沏了,坐不住,告訴你們一件事:你們來銀川住在小賓館時,江靜就被馬家一名高級軍官看上了,人家經過多方打聽,找到我來提親。我說孩子才十三歲,還太小,可人家不管這個,我擔心要不答應他們就會來硬的。」媽媽說:「想起來了,准是在賓館他們開會,我們一旁觀看時,種下的禍根。這裡的人怎麼這樣霸道?」表舅說:「遠走高飛吧,到蘭州去,離開馬家地盤。」媽媽說:「哪天走!」表舅說:「那個軍官明天就等我回話呢!」母親說:「哪怎麼辦?」我突然一陣顫慄,明天,可怕的明天,如果真落到他們手裡,那我的美夢就成泡影,我決不做五姨太那種被關在籠子裡的寵物,我的理想是上學,長大,為多難的祖國做一番事業。我驚慌地說:「表舅!您的緝私處不是屬￿中央嗎?您還頂不住他們?」。表舅說:「他們是軍閥,中央的人和他們對立,他們也會暗害的。」我想起了在街頭看被「抽背花」的人遊街時,有人就說過國民黨的人若和他們鬧矛盾,照樣也挨整。我急切地拉著表舅的手直搖:「哪就沒辦法啦!」媽媽也焦急地望著表舅。表舅說:「別急,讓我想想。」表舅吸著煙,時鐘滴答滴答地響,每一秒鐘都緊張得像魔鬼就要衝進室內。

  表舅忽然掐滅了煙頭往地下一扔說道:「有一個辦法,不過有點險。」媽媽說:「講吧!還能比把孩子送進虎口更可怕嗎?」是呀!如果不屈從他們的意志,「老虎凳」「紮竹簽」「抽背花」就等著啦!表舅說:「有輛走私的大車被我扣下來了,那我就放了他們,讓你們坐他們的車連夜過山。就怕遇上山裡的土匪也麻煩。」媽媽說:「真要遇上土匪把錢物都給他們,那也比在這裡等著受人宰割好!」媽媽那種走南闖北的潑辣勁出來了。表舅說:「你們先收拾一點簡單的行李,我一會兒就來。」

  媽媽麻利地收拾了一些細軟,讓我和妹妹多穿戴點,大被包大箱子

  一概不帶,要逃跑得不顯山不露水。個把鐘頭,表舅回來了,他說:「談好了,把他們押車的人扣下,讓趕車的人帶著貨物和你們先走。他們同意,還說過山不怕,土匪買他們的帳,聽見是他們的車鈴或信號也就不干擾他們了。你們現在就上我的馬車。」媽媽說:「我們走了,馬家軍官不就要找你的麻煩嗎?」表舅說:「是呀!但他們還不敢馬上對我怎樣?我先說今天沒看見你們,大概是走親戚去了。拖他幾天,然後我回重慶去,反正這裡也非久留之地。」真佩服表舅的機智和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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