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一三


  繼父所在的北平師範大學已遷至蘭州,改稱西北師範學院。母親在市中心「蘭園」附近貢元巷11號,租了院子裡的一明兩暗朝南的三間平房。「蘭園」是當時蘭州的一個帶有小廣場和劇場的活動中心。我就進了家附近的志果中學,跳班上高中一年級。我經常去「蘭園」看中華旅行劇社演出的話劇,有《日出》、《原野》、《雷雨》、《武則天》等。在這裡我認識了許多朋友。認識了逃難到蘭州的著名詩人——沙蕾,沙蕾的一首《哭亡女蘇菲》深深感動了我,也許這是使我走上熱愛詩歌之路的起點;當然從小母親教我讀唐詩,也為我愛好詩歌奠定了基礎,使我至今能不加思索地背誦白居易的《長恨歌》。

  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國主義投降了。我欣喜若狂,我走在街上,撫摩著店鋪門口懸掛的國旗,輕輕用臉貼它而過,仿佛它就是我受難的祖國,它從此就要振興起來。當時我在作文中寫道:「秋,1945年的秋,遍地漫開秋之花,那金色的是勝利的光芒;那紅色的是為捍衛祖國爭取正義的勇士們流下的鮮血,它們永遠不會褪色,永遠存在於這紅豔豔的花瓣上……」

  自1931年九一八算起,整整抗戰了14年,我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嬰兒成長為飽嘗國難辛酸的少年。

  哪知內戰隨之而起,打破了我立即返回北平的美夢。

  (二)永遠的初戀

  我在蘭州的第二學期,準備轉學到西北師院附中,可是我的數學成績差,就請本校高我兩級的男同學張守誠為我補課。

  我常看見四五個男生在志果中學的操場上打籃球,他們都是高三的學生。其中身段和運動姿態最優美的是張守誠,真想認識他。有天下課後,我推著自行車到校門口等他,他推車出來了,我說:「我的自行車壞了,你能幫我修一下嗎?」他說:「可以,你先騎我的自行車走!」就這樣我們相識了。我請他補數學,他答應了。他每天下課後按時到貢元巷11號我家為我補數學,還幫媽媽幹家務活,如登高換電燈泡、釘釘子啦,清洗水缸啦!媽媽很喜歡他。他不愛說話,為人隨和、誠懇、認真。每天補課,互相坐得很近,我只用一半的心聽他講解數學題,一半的心沉醉在他的氣息中。他那北方語系的男中音,渾厚、悅耳,給我一種淳樸、溫厚的感覺;他那和自己一樣微微上翹的葉型眼眸流露著誠實、堅毅、溫和的神情;他端正的鼻樑和紅潤中厚的嘴唇顯示著他的正直、健康和忠厚。我感到了他從外表到內心的完美,我此刻何等幸福。「x+y的平方等於什麼?」他提問。「哦!」我沒有回答出來,臉紅了。守誠告訴了我答案,並說:「你要不認真學,我就不來了。」我忙說:「我一定好好學!」我將胡思亂想趕快轟到一邊,認真地聽他講解,他是個嚴肅的人,我必須認真聽課,千萬不能讓他看不起。

  有個星期天我到他家去找他,正好碰見他提著球鞋去修理,我更感到他不是個華而不實的公子哥兒。其實他的家在當時蘭州來說是富有的,他住在叔叔家,他叔叔是位建築師,自己設計建造了一座小洋樓,很漂亮。他的父親是鐵路系統的一位總工程師,經常隨鐵路建設遷移住處;他的哥哥、姐姐們或在國外或在國內大學教書。我到他家時,他正和幾個叔伯弟妹們玩撲克牌,我不會玩,在一旁觀戰。看到他妹妹親昵地靠著他,我真羡慕。

  他有幾次為我補課過夜晚九時,校舍大門已閉,他翻牆入校,因此學校給他記大過一次,但他沒有中斷到我家來。時光荏苒,期末考試,他依然名列前茅,我則於1946年春轉入蘭州師院附中上高一下學期。我的理科功課還是跟不上,在師院附中呆不下去了,又不好意思回志果中學,於是托姨母在西安幫我找學校,母親也同意,我準備離開蘭州了。

  臨別時守誠對我說:「下學期我高中畢業了,就去上海讀書,你能等我嗎?」「愛情」攤牌了,這正是我所盼望的。我說:「當然。」他給了我一張4寸的舊照片,他奶奶坐著,他爸爸立在奶奶身旁,5歲的他依在奶奶的膝前。照片背後工整地寫著密密麻麻的字:「萍:(我學名已改鐘海萍)這是五歲時,祖母、父親帶我在哈爾濱家裡照的,當時祖母曾經說過:『能看見小遲(守誠小名)成家立業,我就放心了。』這是祖母喜歡我的表現,然而已逝去十四年了,這正象徵著『年與時馳,意與日去』也正勉勵著時代中的青年兒女要發奮圖強,自力更生,所以為了二百年受壓迫的祖國,為了她老人家對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和您的將來,有三點是我必須實現的,同時也希望您也如此。『奮力于學業的進長』『注意道德的培養』『鍛煉強健的體魄』只要有恒心很容易辦到,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你。守誠1946.4.3。」多麼誠摯的愛情,多麼正直的品德,然而萍於1950年在所謂的「革命英雄」的誘惑下,背離了他深沉的感情,也造成終生的遺憾與痛苦,但寬厚的他沒有恨我。守誠離開蘭州後,去了上海考入商船學校學航海,我們頻頻書信來往。

  1957年我被劃成右派後,他也沒有歧視我,他每次來北京出差,就來看我,關心我的進步和家庭幸福。當我改正後,他對我作出的工作成績,總是予以鼓勵。

  1983年我寫的京劇劇本《雪映古城》公演後,我向他報了喜訊,他回復了我一首長詩:

  回首三十七年前,初戀熱血湧心間。蘭州送別終身憾,四載飛鴻字字甜。
  刻苦攻讀淞滬灘,志向鐘海搭蓬帆。千金追逐無意染,一心懷念貢元歡。
  風雷戰鼓換人間,更悉知音紅若仙,自醒落後猛追趕,參軍宣誓黨旗前。
  金陵五月春風暖,喜接來函句句酸。組織關心石沉海,兒女情長莫強難。
  一聲令下攻臺灣,上艦晝夜練兵繁。年年立功接海報,只怨喜報無處傳。
  海上健兒登體壇,進京受閱北海邊。念念不忘舊時戀,見了靜妹更為難。
  六歲重逢雖恨晚,同志情長無邪念。不是手足勝手足,歲歲進京願相見。

  革命路途難平坦,等閒白了少年頭。現實並非如夢幻,《雪映古城》喜上演。

  1991年,我主創的電視劇《曹雪芹》在全國播出後,曾寄給他兩份剪報,他回信曰:〖江靜:你好!向你們取得新的成就祝賀!這個劇本我想在海外也會有相當的價值,研究紅學的人很多,一定也會對研究曹雪芹有興趣……向你祝賀成就的同時,也祝賀你六十大壽,祝你有一個幸福美滿的晚年!守誠五月七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