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我沒有去打攪媽媽,看著窗外一幅幅山水畫從眼前飛過,難道這些畫都要被日本鬼子搶去?這滿車的同胞都是被日本鬼子趕出家園的,到哪裡去?還能回美麗的北平嗎?北海、頤和園、家、豆芽菜小學、無花果、娃娃毛毛、剛升起的美夢都一一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捅碎了,愁緒如霧,慢慢擴大。流亡之歌在心房回蕩:「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三、海浪它瘋了

  火車到天津後,改乘海輪去青島,再轉火車回長沙。

  海輪船艙裡人很多,我和姐姐睡在三等艙的一個二層床的上鋪。開始覺得很新鮮,老下床在船艙裡跑來跑去。不時到艙外看大海,一片汪洋,波浪起伏,無邊無際,海盡頭是天,天盡頭是海。俯視近處,可見與船共遊的粉色海蟄。夜霧降臨,大浪湧起,媽媽讓我進船艙快上床去。我趴在床上,好象躺在搖籃裡,我和姐姐輕輕地唱起『搖籃曲』。漸漸眼皮合住了。忽然像掉進了攪拌機,天昏

  地轉,是夢嗎?不是!突然我「哇!哇!」地吐了,花生米、麵條……。第一次坐海船,禁不住海浪的顛簸。奇怪的是我沒有哭,不過是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每每回想這段兒時的經歷:刺刀鐫刻的是仇恨;大海的摔打,卻像一場人生的演習。比起我成人後所遇到的生活風暴,這掀天覆地的海浪也不過如同池塘的漣漪。

  四、逃難四川

  逃過日本兵的刺刀,經受顛簸的海洋,我們到了武漢。也許是天意,偏偏在這裡遇見了從安徽逃難到武漢的姨媽一家。

  據表妹姚一平回憶:蘆溝橋事變後,姨父應召回到部隊。當戰火逼近安徽宣城,炮聲迅及耳邊,姨母一家倉皇逃難。逃難的人很多,坐不上汽車,姨媽雇了個挑夫,挑著兩個籮筐,籮筐裡坐著五歲的表弟監複和四歲的表妹一平。他們的叔叔徒步背著兩歲的三表妹山平,姨母抱著100天的四表妹南平坐獨輪車。風餐露宿、日行夜走,回首尚可見蕪湖在戰火中燃燒。

  母親寫信告之姨媽安徽若吃緊的速來武漢會合。此後就再沒有得到姨媽的消息,母親非常焦急,每天到窗口張望來往逃難的人群,我們就住在武漢碼頭附近的旅館,希望能看到姨媽。

  姨媽一家人好不容易踉踉蹌蹌奔到了武漢,正在碼頭上徘徊,舉目尋親時,恰在樓上眺望的母親,突然看見姨媽的老同學廖明華,忙下樓問廖:「看見我姐姐一家嗎?」廖說已到江邊碼頭。母親忙跑去接姨媽一家到了旅館。

  不久武漢也呆不住了,母親就讓我和姐姐隨姨媽回長沙老家,她去陝西北師大找繼父去了。

  長沙也非安全之地,姨媽又帶著全家和我與姐姐、表兄賀克美去了四川銅梁縣,當時姨父所在部隊就駐紮該地。

  四川地處中國內陸,高山環繞,物產豐富,成了逃難的好去處,國民政府搬到重慶(命名陪都)。許多行政單位和工廠企業也遷移西南。銅梁縣,位於重慶不遠的西北方——嘉陵江畔。窮凶極惡的日本鬼子沒能邁過這「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但他們卻對四川狂轟濫炸,連銅梁這座小山城也未放過。

  那是1938年,幾乎每天都有防空警報。警報一響,我們馬上躲進後院的小樹林,或者將四方桌搬到院內樹底下,桌上鋪上幾床浸透水的棉被。居然有天炸彈就落在小樹林旁,嚇得嬸嬸(姨父的弟妹)慌了神,亂跑,抱著孩子跳進樹林旁的小河裡。當大家把她拉起來時,她不僅像個落湯雞,一隻鞋子掉到水裡也找不到啦,兩眼還在發直。戰爭啊!可惡的日本鬼子,為什麼不依不饒地欺負我們中國人?真恨死他們了。

  銅梁,除了留給我轟炸的恐怖感,也留給我許多甜美的回憶:我們表兄弟妹加起來7個孩子,真熱鬧啊!我已經上小學了,我不那麼愛哭了。每天和兄弟姐妹們到小樹林裡揀紅豆、捉迷藏,採桑葉養蠶寶寶。院子裡夏天有紅色的夾竹桃花,冬天牆邊有淺黃色的臘梅花,院中長著一棵高大的柚子樹,白花噴發清香。我和表弟表妹爬到對稱的兩棵大樹上輪流唱抗日歌曲,我們最愛唱: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個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裡?……」

  孩子總歸是孩子,再愁苦的日子,也能找到樂趣。孩子們天天都盼望姨媽買來的紫色皮的又甜又粗的甘蔗。有次我拿菜刀砍甘蔗,竟然一刀砍在了與甘蔗並列的左手食指第一截上,還好,有甘蔗擋著,沒有砍斷,流了許多血,姨媽趕快給我上了雲南白藥,直到現在還留有一道疤痕。我沒有哭,忍著痛,看姨媽細心地給我包紮。看著姨媽因幹家務略有點粗糙的手,心想姨媽真不容易啊!姨媽兒時得病以致她一條腿有點短、走路有點跛,但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麗,她慈眉善目,充滿祥和的美。她像一隻很大很大的母雞,翅膀下護養著7、8只小雞,她妹妹和她哥哥的孩子都由她帶著。過長江、爬蜀道,躲警報,督促學習,穿戴食宿樣樣都得操心。姨媽脾氣好,有顆博大的心,她是基督教徒,她是屬￿那種犧牲自己一心為別人的好人。

  1939年暑假母親來接我們姐妹去離銅梁縣不遠的合川縣居住,繼父主持的國語研究會也遷至重慶附近的青木關鎮。在合川,母親和繼父的孩子——我的小妹妹誕生,大名澤渝,小名小西。為了離繼父工作單位更近些,母親又帶我們姐妹去了青木關鎮郊區核桃樹鄉居住。姐姐在青木關學校住校,我則每天跑到鎮上上學。放學回家時,天近黃昏,每聽見田裡水鳥的怪叫,有些害怕,有時我就逃學。有天我躲在帳子裡睡懶覺,讓母親發現了,把我轟起來,趕我去學校。雖然去了,情緒不好,中午在繼父的國語研究會吃午飯時,繼父的一個同事偏偏要問我:「你爸爸在哪呀!」因為我一直呼繼父為黎伯伯,他們不清楚我和繼父的關係。藏在我心底的痛苦突被引發,我哇哇地哭了起來。繼父忙為我打圓場胡弄過去,又帶我去洗了臉,沒有說我什麼。我覺得繼父雖然不像爸爸那樣親切,但感覺到他沒有討厭我,我很感激他多年對我的撫養。有個星期日傍晚,繼父病倒在核桃樹鄉家中,我主動提出去城裡為他請醫生。四十年後寫的一首詩,反映了當時的情景。

  請醫

  夜霧籠罩著田野,
  一雙小腳板在田埂上飛奔
  野鷺一聲鳴叫,
  小姑娘的心蹦跳三分。
  只怕鬼魅相跟身後,
  頻頻回首腳步發沉。
  想起病榻上的繼父
  忙捂住雙耳不再回首,
  直向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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