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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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沒有上海那麼熱鬧,但很安靜,樓房很少,平房多、院子大。有許多清朝留下的王府,我當時不知道,直到20幾年後,我才去看過有上百間房子,由許多遊廊和小花園組合的恭王府。大部分王府已被占為現代機關和平民住宅,面目全非。1937年我們家住在一所普通大院的後院中的一明兩暗的三間平房裡。房子的玻璃窗亮堂堂的。不像長沙東鄉羊鳳塘老家的窗子是紙糊的。媽媽和繼父天天去上班,我和姐姐也準備上正規小學了。這小學的名字很特別,叫「豆芽菜胡同」小學。媽媽帶我們到小學報名後說:「這裡離我機關不遠,帶你們去認認路,經過北海公園就到了。」我歡呼地拍起手來:「上公園了,上公園了。」在公園裡,我和姐姐賽跑、追蝴蝶。姐姐還想去爬白塔,媽媽說:「今天我就請了半天假,咱們走吧!以後每到星期天我就帶你們玩,北平玩的地方多啦!有皇帝住過的宮殿,還有頤和園,那才是最大的公園呢!」 媽媽工作的中國大詞典編纂處就在與北海相連的一個大公園裡,1947年我再來北平時才知道這個大公園就是中南海。大詞典編纂處房子很多,都很寬闊高大,後來曉得其名曰:《懷仁堂》。有很多戴眼鏡的叔叔和衣著整潔的阿姨在大辦公室裡伏案看書和寫字。所有人都對繼父很尊重,對媽媽也很客氣。大廳門口擺著兩盆比我略高的小樹,樹上結了許多綠色紫色小圓果。我從沒見過,好奇地來回圍著小樹看。有個叔叔過來摘了一個紫果給我,我把雙手背在身後說:「不要。媽媽說過,不能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媽媽過來了:「江靜(我當時的學名),叔叔給你,你就拿著吧。」我這才欣喜地接過來。叔叔說:「這叫無花果,不開花,就結果子,顏色變紫就熟啦。吃吧,很甜。」在媽媽允許的目光下我咬破果子,真是終身難忘的滋味,白色的乳汁,有著水果的清香,牛奶的甜美,是仙果嗎?吮吸著果汁,仿佛在品嘗我當時的幸福生活,不是嗎?天天能得到媽媽的呵護而且馬上就要成為正式的小學生了。五十年後我將這經常湧出的記憶結合坎坷的遭遇,寫了這麼首詩: 無花果 雖然上帝奪去了你開花的權利 但你用綠葉也要培育果子 紫色的果子包含清香的乳汁 比所有的花果更加珍奇。 有一天,我正在家裡預習小學的課本,忽然,傳來很響的飛機聲。我忙跑到院子仰頭觀看,管家務的王玉娥阿姨說:「快進去,是日本飛機。」我看見了飛機機翼上的紅圓巴巴,對,這是日本飛機,我大聲嚷道:「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雖然我的喊聲淹沒在飛機濃重的嗡嗡聲裡,可還是把王阿姨嚇得忙捂住我的嘴。這是1937年6月底,我五歲半了,但已學會唱許多東北流亡學生傳唱的抗日歌曲:如『打倒日本/打倒日本/除漢奸/除漢奸……』『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傷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先占火藥庫/後占北大營——」小小的心靈已經有了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月十八」發生在1931年,也正是我出世的那年,真是「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詩經·大雅·桑柔) 沒過幾天,也就是1937年7月7日的夜晚,我隱隱聽到炮聲。第二天一醒來,聽大人說:「日本人打進北京城了。」才發現整個城市的氣氛變了,鄰居們不時的從大門縫偷著往外瞧,王阿姨不准我們姐妹出房門,說是外面在抓小孩呢。傍晚媽媽回來了,驚惶失措地說:「日本鬼子進城了,你們不要出門。」又一個傍晚,媽媽氣喘噓噓地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得了啦!日本兵追著我直喊:『花姑娘!花姑娘!』我趕快跳上一輛洋車逃回來了。」媽媽不敢上班去了。又過了幾天,媽媽說:「咱們得趕快離開北平。」媽媽和王阿姨連夜收拾行李。不幾天,媽媽就帶著我們姐妹和王阿姨先離開北平,繼父所在的學校將遷至陝西西安,過幾天他將乘由學校安排的飛機離開北平直達西安。媽媽帶我們離開北平的那一天,走出院門,我才看見兩旁商店門口懸掛上了有紅巴巴的日本國旗,頓時感覺仿佛遭遇了強盜。我被迫離開了可愛的北平,我的豆芽菜小學呢?還有那紫色的無花果呢?都成了記憶和夢幻。 幾年以後,我才懂得萬惡的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繼侵略我國東北以後,又在北平西南郊宛平縣的盧溝橋發動了《七七事變》,進一步全面侵略我國。中國軍隊浴血奮戰,趙登禹、佟麟閣兩位將軍戰死宛平沙場,以身殉國,八年抗日戰爭,從此開始。 二、刺刀下的侮辱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逃亡的生活開始了。母親帶著我和姐姐還有王阿姨分坐兩輛人力車、奔向前門北平火車站。媽媽用黑頭巾裹住頭臉,仿佛是個老太婆。我坐在媽媽腳下的行李上,一路上不僅看見到處懸掛著日本國旗,還看見賣日本貨的招牌,踏著木拖鞋大搖大擺走在街道上的日本女人,荷刀槍巡邏的兇狠狠的日本兵,真想再喊一次:「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但不敢,一塊大石頭重重地壓在心頭。 火車站已擠滿逃難的人,媽媽和王阿姨提著行李分別拉著我們姐妹的手走進站台。這時過來兩個日本兵,嘰裡咕嚕地呵斥,做著手勢,讓媽媽和王阿姨放下行李。日本兵用刺刀挑著我們捆被包的繩子,媽媽忙把繩子解開,被包、箱子都散開了。日本兵用刺刀一層層挑開被子、褥子,一件件挑開衣物——我們四個人像木頭一樣一旁呆看著,日本兵把被褥、什物挑得亂七八糟,將裝在鞋盒裡的一對玉酒杯拿起,兩個日本兵分了,各自放入已經鼓鼓囔囔的衣袋裡;還對躺在被褥上的我的布娃娃胸口狠狠地紮上一刀,裡面的蕎麥皮流出來了,我一陣心疼,仿佛我的心在淌血。媽媽感覺到我的手在哆嗦,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從媽媽的緊握的手中我仿佛得到了力量,咬住嘴唇忍住淚。日本兵找到點好處就向我們一揮手:「八格鴉魯!」轉身又去攔阻別的旅客。媽媽和王阿姨忙不迭地胡亂地把被包捆上、蓋上箱子就匆匆踏上人擠人的火車。多少年後,媽媽才說:「那次真險,我縫在被子犄角的金鐲子他們沒發現,布娃娃倒遭了殃,江靜,當時你要哭了,就可能出大事了。」我說:「我懂!日本兵是魔鬼。我才不會在他們面前哭呢。」姐姐說:「林黛玉變薛寶釵了。」我說:「我現在真想哭呢,我可憐的毛毛被捅了一刺刀。(我這樣稱呼我的布娃娃)。」姐姐又說:「唉,林黛玉怎麼就變不了薛寶釵呢?」姐姐已經十歲,讀過許多書。我悟性也不低,《紅樓夢》的故事也知道一點了。 上火車不久,我窩在坐椅上,隨著火車的搖晃,逐漸進入夢鄉。似乎仍在北平的家中,正在收拾書包,撫摸著那些彩色的課本,翻開了第一頁:「小貓跳,小狗叫——」這些字我不但認識也會寫了,我想我一定會成為優秀生。王阿姨催我趕快吃早飯,於是 我把書小心翼翼地整齊地放入書包後,就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著豬油醬油還加青菜的可口的米粥。一會兒米粥變成了臺階上清甜的、紫色的無花果?王阿姨變成了老師,含笑地送給我一個有卡通畫的鉛筆盒,我高興地接過來,「謝謝」二字還沒出口,忽然日本兵咧著血盆大口,端著刺刀一下就把鉛筆盒挑翻,嘩啦啦!鉛筆、橡皮、鉛筆刀撒了一地。正要去檢,只見刺刀向我胸口刺來。「哇!」地一聲,我哭了!只聽媽媽說:「江靜,醒醒!」我睜眼一看:姐姐和王阿姨也睡著了,隨著火車的晃蕩,她們的頭也隨之輕輕晃動,她們又在再做什麼夢呢?媽媽睜著警惕的眼睛,掃看四周。四周煙霧騰騰,人頭躦動,咳嗽吐痰——平時最愛乾淨的媽媽不忍受也得忍受了。我想此刻媽媽只希望火車跑得越快越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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