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媽媽說話的口氣從來是這樣兇狠,媽媽從來不親我也很少抱我,我只好常常把淚水含在眼裡,到枕頭上痛快地流吧。

  媽媽和黎伯伯在羊鳳塘住了幾天,就去了北平。媽媽說過些日子來接我和姐姐,我笑了,我期待著那一天。

  媽媽走後,我和表兄弟妹們同到鄉間小學讀書。大大小小的同學擠滿一堂,不分班級,每天稀裡糊塗地上學。

  最快樂的是放學後和兄弟姐妹們跳到池塘裡摸魚。滑溜溜的小魚,從腿之間躦來躦去,我就是不敢抓。表哥抓了一條扔給我,還把我嚇哭了。但就是這樣,每天還要去。不管怎麼說,那溫暖的水,那嬉笑聲,那七扭八歪隨意生長的塘邊垂柳,那滑頭的小魚,那飛來飛去,不停叫喚的小鳥——都使我感到無拘無束,也只有這個時候,才不會看見表兄弟妹圍著自己的父母撒嬌的樣子;也不會聽見舅母姨媽喊自己小寶貝的親昵的聲音。因為每當看到聽到這些時,也正是我感到冷落之時,我為什麼就得不到父母的愛撫呢?有一次來了個客人,帶來一些糖果,讓孩子們吃。姨媽說:「寶貝們快謝謝叔叔。」孩子們一起說了聲:「謝謝!」就嘩啦圍了過去。我姐姐長得高大壯實,從來都像男孩一樣,大大咧咧地,姨媽比較喜歡她,所以她也毫不在乎地湧過去。只有我遠遠地看著,我心眼細,認為自己不是「寶貝」,怎好貿然過去。客人指著我問:「這是誰家孩子,怎麼沒見過呀!長得怪疼人的。」客人拿了幾塊糖果給我,我輕聲說:「謝謝!」客人問:「你爸爸在哪工作呀!」哪知聽了這句普通的問話,我突然抽搐地哭起來。姨媽說:「小毛,你哭什麼呀!好好回答叔叔的話。」沒想到我哭得更厲害了,我最怕別人問我爸爸、媽媽,我沒有爸爸,媽媽也隨人走了。姨媽只好替我答道:「她是我妹妹的孩子,她媽北平做事去了,小毛,別哭了,真成了個林黛玉。」從此林黛玉成了我小時的外號。我怕別人的譏笑,只敢躲在被子裡想爸爸想媽媽。但不論怎樣,這裡究竟是媽媽的老家,也就是我的老家,這裡有我喜歡的的池塘,這裡有小鳥悠閒輕快的歌唱,天天和表兄表弟表妹們一起玩,還是很高興的。

  1937年初,我曾隨姨母和姨父全家遷往姨父的山莊——安徽宣城新河莊。這裡有山有水,比長沙老家風景更秀麗。新地方新感覺,使我們這些孩子格外高興,我也日益開朗。常和表弟妹們到家門前的小池塘裡玩耍,抬個大腳盆放在池塘裡當船劃,從蘆葦中穿梭,笑聲撒滿池塘。池塘裡的魚比長沙的個大,我們抓不住它們,姨父的親友常撈幾條大魚送給我們改善伙食,現在猶記姨母做的酒糟魚,其味實在鮮美無比。

  在我後來出版的《夢未了》詩集中,就有描寫這段生活的小詩。

  《小木盆》

  一隻小木盆,
  載著弟和我,
  蓮蓬間穿,
  蘆葦中過,
  摘一把菱角,
  撒一湖歡歌。

  《生命之歌》
  小三妹,兩歲多,
  走起路來像鴨婆,
  忽聞母雞咯咯叫,
  一搖一擺奔雞窩。
  掏出熱乎乎雞蛋一個,
  磕開皮,張開小嘴仰脖喝。

  從孩提時代,我已學會從不幸中尋找歡樂,也許這是我後來能闖過大難生存下來的因素之一。但我的孩子為什麼也重複了我的命運,他們是生長于新中國的孩子,他們應該只得到陽光,可他們居然也命運多舛。

  【第三章 山河破碎童心碎】

  一、啊!北平

  1937年初夏,母親來安徽姨母家將我和姐姐接去北平,美夢來了。

  北平擁有祖國古老的文化和建築,紅牆綠瓦的宮殿,古色古香的花園,雲霧繚繞的靜靜的白塔,雕龍刻鳳的玉石欄杆……這些

  在孩子的眼裡,簡直像神話世界。

  繼父是學者,在北平師範大學執教並領導編纂《中國大詞典》,母親就在大詞典編纂處任繕寫員。繼父回到家中總是埋頭書案,對我們姐妹語言不多,但和藹待人。我和姐姐能天天得到媽媽的愛撫,幼小的心靈充滿陽光。我想此刻媽媽也是幸福的:繼父比她大十幾歲,他允許媽媽帶來自己的孩子撫養並使我們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後來我才知道母親和繼父共建家庭時,簽了個協議,主要內容是繼父不必與原配離婚,母親也不用別人稱她為黎夫人,依舊稱她賀先生;繼父則協助母親將她的兩個孩子培養成才。繼父1938年寫給母親的一首詩中,也表現了他們結合的過程。

  繼父以第三人稱寫道:

  「君從北地巡南服,為廣鈔胥試翰文,文白錦迥三道策,中西合璧一佳人,芙蓉豐嫣卷金髮,楊柳纖腰襯玉臀。一聲願上燕都去,摒擋雙雛向前路,漢皋環佩解芬芳,鄂渚方舟欣際遇;但願稱名免小妻,不望當門為大婦,婧娥粗識漢宮儀……」

  看來「摒擋雙雛向前路」並非媽媽的目的。媽媽從上海回來,隻身再去長沙尋找工作時,正好遇到繼父在長沙招考國語專修班學員,母親投考被錄取,後又與繼父結成伉儷,隨繼父去了北平,將我與姐姐繼續留在長沙鄉下。當時我惶恐、悲傷,以為母親也像父親一樣遺棄我和姐姐,其實是我的誤會,母親並沒有「摒棄」自己的「雙雛」,她到北平安排好工作和住房後,就接我們到北平,她是在為我們開闢「向前路」啊!

  媽媽的心情曾表達在她的一闋詞中:

  「以原韻奉答鵬先生

  金陵三度風兼雨,遊蹤萬里來和去,清淚灑車茵,
  牢愁似水紋。烏江辭上柳,忍舍雙雛否?奮翅撥雲間,將雛北地來。

  附繼父仿汪一廠作菩薩蠻贈澹江女士

  江南一路煙和雨,蘼蕪采向山頭去,應憶舊時茵,
  鴛鴦戲水蚊。慈烏辭故柳,莫戀雙雛否?願汝笑開顏,青春不再來。」

  媽媽正像她詞中所說:「忍舍雙雛否?奮翅撥雲間,將雛北地來。」媽媽果然奮翅將我和姐姐接到北平。

  媽媽性格不像爸爸那樣溫和,但我懂得媽媽是愛我們的。和媽媽在一起時,媽媽老給我和姐姐買麥精魚肝油吃,我永遠忘不了那又甜又鮮的味道;還用豬油、醬油拌稀飯,還為我們做最好吃的紅燒肉——體會母親的愛與日俱增,與年共長,母親是刀子嘴豆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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