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媽媽帶著我們姐妹離開了爸爸,直奔火車站。一路上,我不再注意周圍的景色,似乎也聽不見任何誘人的聲音。不斷縈繞在腦海中的只有和父親短短的相見又匆匆別離的情景。其時雖然不明白大人的事,但已感到從此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溫暖的家,也許從此開始了第一個夢——希望有個能得到父愛和母愛的完美家庭。

  不久以後,我才聽媽媽說爸爸和另一個阿姨結婚了,而且快生小孩了。

  1951年,我參加北京支援上海的三五反運動時,父親在杭州鐵路局任局長,我抽空去看望他。當時我已經20歲了,竟然在與久別的父親重逢時的第一句問話是:「為什麼要和我媽離婚?」父親沒有正面回答我。

  直到我自己經歷了人生的坎坷後,才體會到人之間,要達到理解、諒解、融合和寬容是很艱難的。愛情這首歌最甜美也最苦澀,世界上的事沒有一成不變的,愛情亦如是,甜蜜歡快的樂曲往往變奏為淒涼悲情的旋律。

  父親雖然早與母親離異。但他一直惦念著母親,1954年他被調至北京鐵道學院工作,到京後,他給了我幾十元錢,讓我替他買點禮品送母親。我在王府井工藝美術服務部花了25元買了一張富有藝術性的竹椅,為他們圓了逝而未泯的湘竹情夢。1983年初,父親聞聽母親病危,專門跑到天壇南門母親的家來看她。臨離去時,父親摸了摸母親的臉說:「好好休息,以後我再來看你。」母親說:「要看,就現在多看幾眼。」父親沒有再說一句話,站在一旁的我,早已為這生的永別,淚水撲簌。

  1983年4月25日母親去世,我在母親的遺物中,看到一張畫在信箋上的畫:一支桃花含苞初放,純真、羞怯而嫵媚。無意中順手翻過來,看到一首詩:〖憶昔攜手下金陵,不問前途吉與凶。幾經滄桑幾經秋,幾多恩愛幾多仇。今君挈女獨歸去,何日魂還共度秋。健題1936年〗「健」這不是父親鐘健魂的『健』嗎?1936年正是我五歲,他們離婚的時候,而母親的桃花是1929年畫的,正是母親與父親初婚不久送給父親的。啊!我才明白了當時他們為什麼一邊離婚,一邊抱頭痛哭。他們感情是深沉的,然而母親脾氣暴躁,經常吵嘴,使父親痛苦,久而久之,移情別戀,無可奈何。人生啊!各種原因都可能造成夫妻離異。

  如今父親已經一百零二歲了,他把他自存的一些材料交給了我,其中有個信封,上面寫著「恩人的材料,保存好。」我抽出一看,一張是1927年救他出死牢的吳仲孚的叔叔在全國解放後寫給父親的回信,告知吳及其家中情況。一張則是母親寫的尋找吳仲孚營救父親的經過。父親並未忘記大革命時期,母親幫他從死牢中救出的恩典,所以他一直惦記著媽媽,也才會在離別三十餘年後還來看望垂死的媽媽。其實他也很愛我和姐姐,在我被劃成右派後,他專誠來看我,鼓勵我,當我生了小女兒,他寫信祝賀,並抱起小外孫女親吻她的小臉。直到現在我每次去看他時,他都很關心地問及我和女兒的生活。因此我也早理解了父親。

  今天我自己重演了兒時親眼看到的父母離異的悲劇,雖然沒有讓我的孩子目睹那難堪的場面,但也會讓他們嘗盡失去完整家庭的苦酒。今夜讓他們好好地睡吧,不要打攪他們甜蜜的夢啊!

  我卻失眠了,我怎麼會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右派?從我入黨的那天起,我就把党比作母親,我不過是她懷裡的一隻小綿羊。為什麼要遭到家破人散的命運?想不通啊!想不通!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漸白孤燈滅。」從此我長夜輾轉反側。

  我到底是一個應被剷除的魔鬼,還是一頭無辜的綿羊?

  我是怎樣走向革命的,我又是怎樣被劃成右派的?往事綿綿……

  三、溫暖的池塘

  離開上海的小旅館,媽媽就又帶著我和姐姐回到長沙。

  可她在長沙市教育廳的工作卻丟了,於是媽媽帶我們回到她的老家——長沙塴壙羊鳳塘。

  一踏上鄉間小路,就由汽車換上了人推的獨輪車。包著鐵皮的木輪碾著凹凸不平的黃土小路,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隨著這首古老的歌,搖搖擺擺地坐在行李上的我,放目田野的風光——筆直青翠的竹林,梗直、強硬而又永遠充滿自信地迎風挺立。這已是1936年夏末了,綠油油的橘子樹掛滿金色的橘子,誘人饞涎欲滴;比玫瑰大三四倍的粉色芙蓉花在一人多高的枝幹上芳菲展放——真令人心曠神怡。啊!這就是我可愛的家鄉,我暫時忘記了離別父親的悲情。

  蹬上十幾層石頭臺階,走入一個無圍牆的大院。院子的北邊,是所大宅院,朝南的大黑門,門上油漆著金色的大字對聯,無非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類的。

  進入宅門,轉過屏風,就是頭一進院落,後面還有兩進。每棟房屋都有中堂、東西屋。三進院子後有豬圈、倉庫等。母親的哥哥、嫂嫂和兩個外甥,本來就住這裡。母親的姐姐賀定華一家也回老家來了。

  在這個大院落裡住著母親兄妹三家人,十來個孩子,好熱鬧啊!跳繩、踢毽子,捉迷藏。可媽媽沒呆幾天就進城找工作去了。

  約半年時光,終於把媽媽盼回來了,好高興啊!可是與媽媽一塊回來的還有一個伯伯,媽媽和伯伯住一屋,我不能像以前那樣依偎在媽媽懷裡睡了,一種陌生的感覺油然而生。媽媽也不向我說明原因,表弟表妹們悄悄地跟我說:「那是你後爸爸。」於是想起母親講過的一些有關後爸爸、後媽媽虐待孩子的故事,我很害怕。

  但我這位後爸爸是個最溫和不過的人,是個文質彬彬的學者,名黎錦熙,是湖南湘潭人,在長沙一師當過毛澤東老師。

  媽媽讓我呼繼父為黎伯伯。雖然黎伯伯很溫和,可我不敢跟他接近,覺得媽媽也變得離我遠了,生疏了。哦!我多想自己的爸爸呀!爸爸的懷抱好寬敞啊!爸爸親我時,鬍子紮著我,我總是一邊躲、一邊笑;爸爸會和我們逗樂,猜謎語,做手影,劃拳……但這一切、一切再也沒有了。想著想著我就哭了,連媽媽也討厭了:「哭什麼?又沒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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