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風雨半支蓮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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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站在窗前,又做夢時,哪裡會知道我後來雖然熬到了摘帽,但仍然被周圍的人稱為「摘帽右派」,「另類」對待。當年楊述部長是出於好心勸我不要再對抗,爭取早日重回人民隊伍;同時怕我繼續對抗而被加重處分。他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後事會如何發展。 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耳機。一個嬌嫩、清脆、甜美的聲音跳入耳中:「媽媽!今天是紅日曆(星期日),你怎麼還不回來?」我說:「哦!小鴻(建一小名)寶貝,媽媽今天要加班。」鴻兒說:「今天是兒童節,您加完班,和爸爸早點回來!外婆一早就到幼兒園接我和哥哥回家了。」我說:「好!乖孩子。」 中午,我想查汝強此刻不會在宿舍裡,至少是吃午飯去了。於是我走到宿舍,開門拿走了我的衣服、日記本和抽屜裡800元的一半。沒想到的是:過了個把月,查汝強竟然打電話對我說:「抽屜裡的錢,你怎麼拿走了一半?」我反問道:「怎麼?」他說:「我的收入比你多呀!你拿一半不合適吧!」我回答:「夫妻財產是共同的,沒有什麼不合適的。」他底氣不足地說:「哦,哦,那就算了吧!」掛上了電話。我真覺得他太小氣了。為了保護孩子的利益,我給大兒子小強買了新毛衣和一床新被,並直接和部裡財務處的同志說好,從老查的工資中扣除這筆錢,老查對此當然不滿。管他呢?反正以後不會再和他打交道了。 當天我回到西單成方街35號母親家,(後來此地為新建的長話大樓徵用)。母親和孩子們熱情地迎接我,母親在飯桌上已擺上了栗子紅燒肉、芥末白菜墩等各種誘人的菜肴。孩子追問:「爸爸為什麼沒來?」我只好隨便找個理由騙了他們。 入夜,看著兩個寶寶甜甜地睡了,我寫了簡短的日記:「6月1日在這個日子裡,我和汝強傷害了孩子,我們離婚了。小強由他撫育,小鴻(建一)歸我撫養。可憐的小強,你要離開親愛的媽媽和小鴻了。我可憐的孩子啊!你對媽媽是那樣的依戀,惟恐失去媽媽的愛啊!」25年後,我重讀此日記,在頁後的空白處又補記了幾句:「1983年9月5日,二十五年過去後,重看上面這段日記,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個字,也讓我心酸,這是永遠不能癒合的的傷痕啊!」1999年,四十一年後,偶然看到強兒給他女兒的信,更感受到他心靈創傷的深刻。他信上寫了這樣幾句話:「慧兒:自我幼時父母離婚後,就感到哪兒都不是我的家,直到現在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才有家的感覺。」 現在回想當年在孩子問題的處理上簡單化了。我為什麼不把兩個孩子都留在我身邊呢?當時我被下放勞改,孩子也只能委託母親和姨媽照料,為減輕老人的負擔,我就把強兒交給了他爸爸。事實上過了不久,在我通過組織扣了查汝強一點工資為強兒買毛衣,查不高興後,我曾托部裡同事老查清華的同學儲傳亨與查商量:強兒仍由我撫養,他沒有同意,從此每到我休息日,我像過去一樣將強兒接回外婆家與我和他弟弟敘天倫之樂。寒暑假也接強兒來外婆家住。強兒初中三年級去內蒙插隊後,我也盡力照顧他,讓他弟弟去看他並帶去收音機和他準備在當地購房之部分用款以及外婆親手做的剁辣椒等,但這些仍撫平不了他心靈的傷痕。 家庭破裂,對子女的傷害,其實我是深有體會的,要不是那場意外的反右風暴,何以至此。 二、初嘗「黃連」的孤兒 我五歲,父母離異。兩代孤兒苦,各有不幸。 1931年到1945年,中國大地上蔓延著抗日的戰火,接著內戰的硝煙又彌漫全國直到1949年。我是在這些戰火硝煙中掙扎著、逃亡著、成長著;我的家也不斷地遷徙和變化。 1936年的夏季,我五歲,媽媽在長沙教育廳工作時,請假帶著我和姐姐去探望在上海鐵路上做事的爸爸。上海街道兩旁,高樓林立,綠樹飄逸,夾竹桃與賣花姑娘手裡的玫瑰爭紅鬥豔。我沐浴著暖風,瀏覽著美麗的景色。叫賣水果的聲音誘惑著使我放慢腳步。可媽媽牽著我的手一步不停地緊趕著走,我喊:「阿爸!」(母親性格剛強,自認不亞于男人,不讓我們喊她媽媽而是呼她為「阿爸」,因此我們喊父親則為:「爺爺」——音yáyá湖南人有如此叫法的),可媽媽仿佛沒聽見,沒理我,我抬頭看著媽媽,只見她雙眼無神、臉皮蠟黃、嘴角下垂,我不敢再開口了,把視線從水果攤上移開,一面緊跟著媽媽的腳步,一面仰頭看看街兩旁的大樹。樹上傳來了蟬鳴,真好聽,像爸爸吹口哨。好象爸爸在叫我的小名:「小毛,來!咱們劃拳,贏菱角。」不由得,我腳底下開始小跑起來。「跑什麼?不是慢騰騰,就是瘋跑。」媽媽一邊呵斥,一邊拽緊我的手。我辯解道:「我想快點見到爺爺。」媽媽沒有吭聲,反而放慢了腳步,一臉頹喪的表情。姐姐一言不發、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終於到了,這是上海一家小旅社,不是我們曾經住過的家。踩著嘎吱嘎吱的木樓梯,我們上了三樓,樓道裡有許多房門。媽媽推開一扇房門,只見爸爸坐在一張靠椅上,右手放在一張只有一把暖壺和幾個杯子的小桌上,手指輕輕地敲打桌面。我還以為爸爸一定會像以往一樣跑過來抱我,可沒有。爸爸的臉像媽媽一樣,陰沉沉的。爸爸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熱情地拉著媽媽的手,或是用臂挽著媽媽的肩。只是指了指桌旁的一張舊銅床讓媽媽坐下。我也不敢湊上前去,扯著媽媽的衣襟,半依在媽媽的身旁偷眼瞧著他們。這哪像我住過的家,我真想哭,但看著爸媽一言不發,我也不敢出聲,沉默,火山爆發前的沉默。還是急性子媽媽忍不住了:「健魂,為什麼約我們到旅館來談,我們的家呢?」爸爸說:「沒有了。」媽媽說:「還沒離婚,你就把家撤了,做得真厲害!你為什麼提出離婚?」爸爸說:「賀衡,我們倆性格合不來。」媽媽嚷道:「你這個沒良心的,這麼多年我為你擔驚受怕,救你出死牢,生養兩個女兒,你就這麼一句話打發了?」爸爸說:「恩是恩,生活是生活。」媽媽又說:「難道就不能挽回了。」爸爸說「我需要性格溫柔,對我體貼的,從長遠來說我和你一起生活不合適,我已經遇到合適的,三個人怎能並存?」只見媽媽嘴角往下撇,雙淚流出,雙肩抽動,媽媽哽咽地說:「健魂,你好無情!」。我不知他們說話的含義,只因為媽媽哭了,嚇得我也哭起來。姐姐大概明白了,把頭卡在銅床的欄杆裡嚷嚷:「你們要離婚,我也不活啦!」爸爸忙把姐姐輕輕地抱出來說:「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啊!」姐姐說:「那你不要我和小毛了。」爸爸說:「步超,你和小毛先跟著媽媽過,12歲時到我這裡來讀書。」媽媽說:「步超,媽媽能把你們帶大,不要求他了。」媽媽擦乾眼淚對爸爸說:「哼!三個人不能並存,你們兩個正等著過甜蜜生活呢,我也不會為你去死,離就離吧!」爸爸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紙和一隻鋼筆放在桌上。媽媽提筆在這兩張紙上簽了字,爸爸也簽了字。一人收起一張。爸爸走到媽媽身邊輕輕地說:「賀衡,我對不起你了。」他扶著媽媽的雙肩,眼睛紅了,媽媽把頭靠在爸爸胸前,他們倆人抱頭痛哭了。 當時我看到那莫名其妙的離別場面,只曉得哇哇大哭。沒想到媽媽倒不哭了,還往我背上打了一巴掌:「哭有什麼用?」可我受此委屈,哭得更凶了。他們又說什麼?我一句也沒聽見,只聽見媽媽對我說:「我們走吧!」臨出門,爸爸終於抱起了我,親了親我的臉,還說:「長到十二歲,我接你們來上中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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