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七一


  §3.(十九)

  一九三一年的上半年,志摩在上海與北平之間,來回奔波八次。

  他疲倦了。

  但是,《詩刊》的熱銷,《猛虎集》的出版,北平的風光,友誼的撫

  慰,卻又無意間觸動了他久蟄的性靈。他抬起頭,又看到光燦燦的天空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跳動。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與歡的眾生相,一切的靜,一切的動,重又在他的跟前展開。有聲有色有感情的世界重又為他存在,仿佛是為了拯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青年流人懷疑的頹廢……

  唯一使他牽腸掛肚、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眉。

  「……北京實在是好地方。你實在是過於執一不化,就算你這一次遷就,到北方來遊玩一趟,不會意時盡可回去。難道這點面子都沒有了嗎?我們這對夫妻,說來也真是特別;一方面說,你我彼此相互的受苦與犧牲,不能說是不大。很少夫婦有我們這樣的腳根。但另一方面說,既然如此相愛,何以又一再捨得相離?你是大方,固然不錯。但事情總也有個常理。前幾年,想起真可笑。我是個癡子,你是素來知道的。你真不知道我曾經怎樣渴望和你並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飯,或同看一次電影,也叫別人看了羡慕。但說也奇怪,我守了幾年,竟然守不著一個這樣的機會。到最近,我已然部分麻木,也不想望那種世俗的幸福。即如我行前,我過生日,你也不知道。我本想和你吃一餐飯,玩玩。臨別前,又說了幾次,想要實行至少一次的約會,但結果我還是脫然遠走,一次約會都不得實現。你說可笑不?這些且不說它,目前的問題:第一還是你的身體。你說我在家,你的身體不易見好。現在我不在家了,不正是你加倍養息的機會?其次想法脫離習慣,再來開始我們美滿的結婚幸福……要知道,我至親至愛的眉眉,我與你是一體的,情感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你那裡一不愉快,我這裡立即感到。

  心上一不舒適,如何還有勇氣做事?……現在我需要我缺少的只是你的幫助與根據於真愛的合作。眉眉!……」

  「說到你學畫,你實在應到北京來才是正理。一個故宮就夠你長年臨摹。眼界不高,腕下是不能有神的。憑你的聰明,決不是臨摹就算完事。就說在上海,你也得想法去多看佳品。手固然要勤,腦子也得常轉動,能有趣味發生。說回來,你戀土重遷是真。不過你一定要堅持的話,我當然也只能順從你;但我既然決意在北大做教授,上海現時的排場我實在負擔不起。夏間一定得想法佈置。

  你也得原諒我。我一人在此,未嘗不無聊,只是無從訴說。人家都是團圓的了。叔華已得了通伯,徽音亦有了思成,別的人更不必說是常年日不分離的。就是你我,一南一北。你說我是甘願離南,我只說是你不肯隨我北來,結果大家都不得痛快。但要彼此遷就的話,我已在上海遷就了這多年,再下去實在太危險,所以不得不猛省。我是無法勉強你的,我要你來,你不肯來,我有什麼法想?明知勉強的事是不徹底的;所以看情形,恐怕只能各行其是。只是你不來,我全部收入,管上海家尚慮不足,自己一人在此決無希望獨立門戶……我月內決不能動身。說實話,來回票都賣了墊用,這一時借錢度日。我在托歆海替我設法飛回。不是我樂意冒險,實在是為省錢……

  「……我真恨不得今天此時已回到你的懷抱——說起咱們久別見面,也該有相當表示,你老是那坐著躺著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張開胳膊來抱你親你,一進家門,總是掃興。我這次回來,咱們來個洋腔。抱抱親親如何?這本是人情,你別老是說那是湘眉一種人才做得出,就算給我一點滿足,我先給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時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車站接我,至少我亦有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顏表情上看得出對我相當的一種熱意……更好是屋子裡沒有別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況且你又何嘗是沒有表情的人?

  你不記得我們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樹七號牆角裡親別的時候?

  我就不懂做了夫妻,形跡反而得往疏裡去!那是一個錯誤……

  錢還不曾領到,我能如願的話,可以帶回近八百元,墊銀行空尚勉強,本月用費仍懸空,怎好?

  「今天是九月十九,你二十八年前出世的日子。我不在家中,不能與你對飲一杯蜜酒,為你慶祝安康。這幾日秋風淒冷,秋月光

  明,更使遊子思念家庭。又因為歸思已動,更覺百無聊賴,獨自惆悵。遙想閨中,當亦同此情景……」

  十一月到了,北國的秋景是宜人的,但是志摩無心於此。經濟的窘迫一直使他心短意亂。上海興業銀行又來信催款,一算,連房租共欠五百多元。志摩把希望寄託在蔣百里賣房子、孫大雨賣地皮兩件事上面,如能做個中人,作成買賣,則可以得一筆款子,以解燃眉之急。

  一次,在老朋友的宴會上,志摩偶遇張學良,同他隨便閒聊。

  「聽說你的家和夫人在上海?」張學良問。

  「是啊。」

  「那你在北大教書,太不便了。何不把尊夫人接來同住?」

  「是有這個打算的,」志摩忙說,「不過,目前學校不能正常發薪,家庭開支又大,一時還有力不從心之難。」

  「未來去去盤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呢。」

  「是啊,上月我就想回去了,只是因為路費無著,一直捱到現在還是『行不得也哥哥』……」

  「是嗎!」張學良同情地瞧著志摩那悵然的模樣,「唉,文人、教授真是太窮了!這樣,徐先生,我十一日飛南京,你搭我的座機回去吧。肯賞光嗎?」

  「那太好了!」志摩拉住張學良的手,「我生平最愛坐飛機了,多謝多謝!」

  張學良微微一笑,「這,不足掛齒。日後,只要有機會,能夠給徐先生提供方便我是非常高興的。」

  志摩準備南歸了。他去看望陳西瀅和淩叔華,向他們辭行。

  西瀅出去了,叔華在逗弄小孩。志摩一進屋,就把他們的胖孩抱在手裡,親了又親,又轉頭對著叔華說:「你胖多了,現在走出去,說是一個娃兒的媽媽,就有人相信了。」

  「我是最怕胖,最怕有人說我胖……」叔華對著鏡子,掠掠鬢髮,「難道真的改樣了嗎?」

  「我說錯了,不是胖,是豐腴,有一種少婦的風韻了。」

  「可是你剛才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叔華又說,「你在心裡說我難看了。」

  「不不不,絕對沒有這意思。難道我還對你說謊不成?」

  叔華把志摩手裡的孩子接過去。「你坐,我給你倒茶。」接著她走出去把孩子交給了奶媽。

  把茶碗送到志摩面前,叔華說:「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我來跟你和西瀅話別。我要回上海一次。」

  叔華笑了一笑。「今年你來來去去走了多少回,都沒有來話別呀,這次怎麼這樣認真?幾時走?」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特別想來看看你,」志摩說,「暫定十一日。搭小張的專機走。」

  「小曼不是有約法,不准你坐飛機嗎?」

  「唉,實話告訴你,我是圖省錢,沒有辦法!」

  「真的窮成這樣?」

  「你還不知道道,說也寒酸,背了一身債呢。」

  叔華沉默了一會。「你實在應該把小曼接到北平來住。兩頭開支,耗費多了。再說你也不能把她扔在上海不管。」

  「你讓我怎麼管?信不知寫了多少,話不知說了多少,她不願,你有什麼辦法?」

  「發脾氣、摔杯子、哭!」叔華大聲說,「志摩,你不能太心軟,不能太依順……小曼不跳出那個圈子,她就毀了,她就毀了!」

  「這我何嘗不知道……」志摩灰心喪氣地說。

  「她是個要強的人。你得激她。」

  志摩點點頭。「好,叔華,這次下了狠心,非要她來不可!」

  「她來了,我們大家一起努力,自有辦法把她變過來……這樣,你的心境也可以好多了。」

  志摩又點點頭。「這幾年,你真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過來的!」

  「我知道,志摩,我知道。你心情上的一切細微變化,別人不覺察,我還不一清二楚?我也著實為你難過,但沒有法子給你足夠的安慰,使你重新變成過去的那個生氣勃勃、信心十足、勇往直前的志摩……因為除了小曼,任何一個友人都不可能給你創造實際的理想生活環境。因此,你的前途,實在系於小曼。這也。就是我要你務必把她接出來的緣故……」

  「叔華,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才好。」

  「謝什麼呢?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的『好天使』——安妮絲嗎?」叔華的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常常給你以誠懇的忠告——這是我的責任。」

  「小曼來北平就好了,跟你們在一起,她一定會漸漸變過來的,想想那時我們的新月俱樂部,大家雖然見解不盡相同,但意氣畢竟還是相投的呀,還記得我們的吟詩會、提燈會、聚餐會、快雪會嗎……小曼來了,一定再搞些這樣的活動,拉她也參加!」

  「說起快雪會,我昨天翻出一樣東西,拿給你看看吧……」叔華說著,轉身到寫字臺抽屜裡翻找。

  「那天,在西山上,大雪紛飛,真有意思!我還寫了一篇遊記呢。」

  「就是這篇遊記。」叔華找出一個本子遞給志摩,「我把它全文抄在這上面了,你看看!」

  志摩翻開第一頁,見到上面寫著一副對聯,對聯的旁邊題著「志摩先生千古」,不禁哈哈大笑。「這是誰寫的?這麼早就吊念我啦?」

  叔華忙說:「喲,要命,這頁忘了撕去了!這是當時我寫著玩的,瞎胡鬧,你可別在意啊。」

  志摩又哈哈大笑。「在什麼意!也許就此千古了呢!」

  叔華奪過本子。「讓我撕了它……」

  志摩伸手抓住她。「別撕,別撕,寫下來的,都是紀念。將來我真的千古了,你再把這事寫進悼文裡去吧。」

  叔華急了。「別再說這種瘋話了。晚上睡不著時,我想起來會害怕的……志摩,你走時,我替你祈禱平安……」

  叔華倚在窗臺上看著志摩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什麼,心裡一陣惆悵、一陣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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