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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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八) 生活一直沒有給志摩以寧靜問學、潛心創作的機會。 硤石一紙急電催返,母親錢太夫人病危了。 經年以來,老人家的健康即已不好。入春以來,竟日見疲弱了。志摩接電,即刻南奔。路過上海,小曼急急地說:「我要跟你一起回去看望母親。她待我,還是有情義的,只是礙于父親,她不便對我如何親熱罷了,我心裡很清楚。」 志摩微微皺眉,為難地說:「這樣吧,眉,我先走一步。到家探探爸爸的口氣,如沒有障礙,給你打電話,你再來,好嗎?」 小曼滿腹委屈:「摩,連你都不讓我回去看看婆母?你也這般欺侮我?萬一老人家不好……這可是一輩子的遺憾呢。」說著,她流淚了。 志摩急了:「眉,你也不瞭解我!我哪有不要你回去之理!只是,爸爸是肯定會急電召幼儀回去的,他心裡只有她。我是怕你到時受窘明。」 「我不怕什麼窘不窘。」小曼昂起頭,「我是媳婦,婆母病危我安坐上海不動腳是萬無道理的。幼儀要去讓她去好了,她回去看看老人家也是應該的,我也不怕碰見她。她是徐家以前的媳婦,我是徐家現在的媳婦,我哪一點上矮人一頭啦?」 「道理,你是絕對正確!可是……」志摩急得抓耳撓腮。 小曼讓步了。 志摩邁進家門,扔下行李,徑直走到母親病榻前跪下請安,兩行熱淚撲籟而下。志摩愛母親;用他全生命的熱誠,用他不泯的童心,始終以一種赤子之情眷戀著自己的生身之母。見到她那病弱不堪,氣息奄奄的模樣,他啜泣了。 母親停止呻吟,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伸手撫摸志摩的頭顱,過了一會,她說:「誰叫你回來的?這麼遠的路,你又有功課要教,來回多不方便……」 志摩說:「我自己要回來的。現在學校放春假了,早就決定乘便來看看娘的。」 娘點了點頭,又說:「我早就想寫信向胡老爺、胡太太道謝的……你借住在他們家,我是一萬個放心……」她又看看志摩的臉說,「胡老爺、胡太太待你這麼好,這不是,去了幾個月,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 志摩說:「是的!孩兒住在胡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方便,很快活呢!」 「我心裡真是過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攪擾人家!」 「娘,你還不知道,胡老爺、胡太太固然待我思至義盡,還有楊媽媽、大爺、小爺,也把我當小孩兒一般看待,可小心周到呢。我在那裡,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裡還好呢!」說到這裡,志摩把一個盒子打開,「娘,這是胡老爺囑孩兒帶給你吃的鮮葡萄,你嘗嘗吧!」 「唉,」娘支起身子,看著那盒子,「你去攪擾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費心帶東西來送,叫我益發過意不去了!你謝了人家嗎?」 「謝過了。」志摩說著,練了一顆特大的葡萄送到母親嘴邊,「你嘗嘗吧,娘!」 娘張嘴含了那顆葡萄,志摩問:「可是很甜?」 「很甜。我現在吃不得東西,等幾天胃口好了再吃吧。你得好好向老爺太太道謝!」 「回頭我就給他們寫信。」 「你告訴他們,說我已經稍見鬆動了,叫他們別掛念著,還有,再好好的替我謝謝他們!」 志摩點頭說:「娘,我一會就去寫……娘,我回來路過上海時,小曼說想回來看你。」 「那,她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我就去打電話喚她來。」 娘點點頭,輕輕地說:「這幾年,也難為了她……」 志摩在客堂裡見到父親,恭敬地垂手而立:「爸爸,小曼想來看娘。」 徐申如老先生板著臉沒有作聲。 「爸爸……」 「幼儀明天就到。」 「幼儀能來,為什麼小曼不能來?」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認這個媳婦。」 「爸爸!小曼不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嗎?」 「不必多說了!」 「爸爸……」志摩萬分痛苦,「娘也盼她呢……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能寬容嗎?」 「要是她來,我立刻就走。」 「爸爸,不管怎麼說,小曼終究是我的合法妻子呀,現在娘病得這樣,你何忍讓她們婆媳不能相見?叫我做兒子的如何向娘交代?」 徐申如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過了幾天,徐申如去上海,志摩隨即跟到上海。他對小曼說: 「眉,爸爸還是冥頑不化,怎麼辦呢?」 小曼在滬等了幾天,不見志摩來電,已經又急又惱了,聽志摩這麼一說,不由得漲紅了臉,忿忿地說,「怎麼辦?我自己去見他。 我單身一個人去。我不是去爭什麼名份——這些我根本不在乎。——不過,我倒是要問問他,他這樣不准我回去看望病危的婆婆究竟說得出什麼冠冕堂皇的道理來……」說到這裡,小曼不禁聲淚俱下。 「曼,你不要激動,你坐著,先冷靜一下……」 「我怎麼能不激動!唉,想不到在這種時候,你這個男子漢竟軟得像只爛桃子……」 「曼,我已經氣得怒得要發瘋了,你不要再責備我了,可好?他不論怎麼不講理,總是我的老子呀,我能把他怎麼樣?」 小曼揩去眼淚。「我不怪你,摩,你也難著。我去見老太爺,我跟他談談。」 「眉,我佩服你的深明大義和果敢精神。但是……你……不要衝撞了爸爸,他畢竟年紀大了,我們小輩對他還是要抱一種寬容的態度。何況,他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你把話說得和氣點,也許能奏效…… 「摩,這點你放心。不管他拿什麼面孔給我看,我是不會忘記做小輩的身份和應有的態度的。」 小曼一身淡妝,趕到旅館去見公爹,不巧,他外出了。志摩正害著腳病,寸步難行,只好守在家裡。 幾天後,徐申如又從硤石結志摩打電話,說老夫人病勢日趨危急,伯捱不過幾天了,志摩即說:「小曼同來怎樣?」 「且緩。你先安慰她幾句吧!」 陰曆三月初六,五十八歲的錢大夫人溘然長逝。 小曼始終沒有見到她的面。 喪事的忙亂過去了,心裡的悲痛長久留駐。共有二十多個房間的宅第,沒有了娘,就再沒有了暖氣和生趣,空曠得像廢墟。志摩嘗到了做孤兒的味道,卻連個痛哭一場的地方都沒有。幾天前娘還在呼吸還在說話,還在以她不變的愛心記掛著唯一兒子的冷暖眠食,如今已獨自躺在那漆黑冰冷的墳瑩裡,聽任淒雨寒風的吹打……志摩把嗚咽吞了下去,想起娘彌留時身邊圍了多少親人,可是她老人家還用眼光在搜索著,那眼光已在漸漸昏暗,隨著生命的一點一點流走;但那昏暗的眼光還在尋覓,最後,它停留在愛子的身上,志摩分明看出那永訣的悲哀裡帶著一絲遺憾和負疚,只有志摩懂得那眼光,娘在最後的那一瞬間,用那唯有親子才能理解的眼 神在向志摩為未能見到小曼而致歉…… 父親走進來了,志摩抬起滿是淚痕的臉。 父子倆相對無言。 「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志摩沒有回答。他不想回答。 「嗯?」 看到父親那憔悴的臉,志摩想到,父親與母親做了三十七年夫妻,從此也孤單了。他的心軟了。 「還沒有定,再住一兩天吧。」 「走時……不要忘記,把替小曼做的那套喪服帶了去……」 志摩的忿懣上來了:「替她做什麼喪服?我還有什麼臉叫她替娘穿孝?」 父親沒有料到這句本為圓場的話反激起了志摩的怒火,怔在那裡了。 「我不帶!你要她穿孝你自己去拿給她!她又不是你的媳婦,你要她穿什麼孝?這喪服是誰吩咐做的?我們徐家為什麼盡出這種滑稽事?」 兒子的搶白——這是從未有過的——使徐申如臉上一陣發紅,一陣發白。老人氣得兩手發抖,嘴唇哆嚷。「你!你昏了頭! 你是在和誰對話?太放肆了!豈有此理!」 「昏了頭的人有的是,可不是我!」 「你,你,你這個……這個……」徐申如指著志摩,語不成聲,終於沒有把下面的話說出來,轉身踉蹌地走出去了。 當家人告訴他,老太爺徑直走到老太太的靈前放聲大哭時,志摩又後悔不該如此頂撞父親了…… 到了上海,小曼又不由分說地把一肚子的怨惱傾在志磨頭上。 坐在北去的火車裡,志摩內心的悲哀難以言喻。 童年的愛和夢,歡樂與依戀,都隨著母親的逝世而消失了;對家庭的感情,也因父親的那種蠻橫態度而徹底冷卻。除了小曼他已舉目無親;而她,卻又不跟他生活在一起。 雁兒們在雲空裡飛, 為什麼翱翔? 為什麼翱翔? 她們少不少旅伴? 她們有沒有家鄉? 雁兒們在天空裡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沒有天光, 孩子們往哪兒飛? 天地在昏黑裡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迷住了海水; 這時候有誰在傾聽 昏黑裡泛起的傷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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