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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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七) 志摩剛從北平回上海,第二天傍晚,深受志摩賞識的青年作家沈從文來訪。五年前,志摩在北平編《晨報副刊》時,從文就曾受到過他的知遇,作品多次由志摩決定錄用刊於《晨報》;以後在上海,志摩又約從文長期為《新月》月刊寫稿。所以,從文是徐家常客,來去隨便,熟不拘禮。 從文還沒有吃晚飯,像往常一樣,在廚房裡,主客三人跟車夫、廚娘同桌進餐。 從文臉色憂鬱,好像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情緒。晚飯過後,他們走進書房。小曼見從文似乎有要事要談,端上兩杯咖啡後就回臥室去了。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胡也頻,先生可還記得這個人?」從文沒有正面回答,反問了一句。 「記得,當然記得,不是常向《晨報》副刊投稿的那個學生嗎?」志摩點點頭,「後來,他也常寄稿子給《新月》的。他怎麼啊?」 「他,給警察局抓起來了。」 「什麼,竟有這樣的事?」志摩大驚,霍地站了起來,「為了什麼?」 「這,以前先生並不知道。他在民國十八年後,秘密參加了共產黨……」 「哦,原來這樣……」志摩沉吟道,「單為了這點就逮捕人?」 「當局對於左傾的或者參加共產黨的青年,一向是不惜以最嚴酷的手段相待的……」 志摩點頭表示同意他這種說法。「這次,他犯了什麼事?」 「還用犯什麼事?共產黨的身份一暴露,就足以治罪了。」 「胡君是個正派人,有才華的青年。參加什麼黨,這是他的政治信仰,我不管。但是,政府這樣亂捕人,我是憤慨的!」志摩大聲說。接著,他瞧著從文,「我能做點什麼呢?」 「我期望先生一伸正義援助之手。」 「警察局,我可沒有熟人呀……」志摩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眨著眼睛,「這樣,我寫一封信給孑民先生和吳經熊,請他們稍 作斡旋,可好?這兩位出來說句話,也許有點作用……」 志摩飛快地寫好信,交給從文。「你拿著。另外,你還可以再去找找適之先生,他極肯助人,在朝中知友又多,可能比我更有辦法……」 從文告辭出去,他送到後門口;瞧著從文的背影,他又把從文喊回來,再三囑咐:「還有什麼困難,可以再來商量。只要我力之所及,我總要幫忙的……」 黨內同志、黨外朋友、社會人士的援助營救,沒有人能軟化當局鎮壓共產黨人的狠心。胡也頻最終還是被槍斃了。消息傳來,志摩臉色鐵青,話都說不出來。從文告訴他,也頻的伴侶丁玲女士產兒不久,身體尚未復原,遭此不幸,精神刺激固不待言,連生活都難以為繼了。 志摩馬上站起來,口裡連連說:「我來想想辦法,我來想想辦法。現在,最主要的是錢,有了錢,至少丁玲女士不至於挨餓,小娃兒不至於沒有奶吃……我來想想辦法……」過了一會,他猛然一拍掌,「有了!丁玲女士手頭還有什麼本發表過的文稿嗎?我拿到中華書局去試試看。」 在志摩的力薦下,中華書局買下了丁玲的一篇稿子,但是得款甚微。志摩再和小曼商量。小曼傾囊所得,也為數寥寥。 志摩犯愁了。 「唉,錢,錢!再向誰去伸伸手呢?」 「你何不向詢美開開口?他不是很有錢的嗎?」小曼說。 「對,詢美大大的有錢,我向他借去!」志摩轉身就想走,小曼叫住了他,「摩,你不要告訴他這件事——」 「什麼事?」 「呆子!也頻的事呀!」 「為什麼?」志摩怔住了。 「不為什麼。聽我的,摩。你就說家用一時不敷了,請他幫忙,暫借若干。就說這是我的意思好了。」 一向只曉得實話實說的志摩會意了,他點點頭,就出去了他把從詢美那裡拿到的一筆款子交給了從文。隨後,從文和丁玲,假扮成夫妻模樣,攜著也源的遺孤,秘密離開上海…… 這件事,在志摩心中掀起的波瀾久久不能平息。他想起在漆黑的深夜被殘酷殺害的青年朋友,想起從文對友人的熱誠和不惜冒性命危險的救助,他抑制不住創作的欲望。他扭亮寫字臺的檯燈,開始寫作小說《富女士》。他把他的愛與敬、同情和悲憤傾注在女主人公——一個細心、機敏、坦誠、有才氣、膽大驚人的青年女性身上——誰都看得出來,她便是青年女作家丁玲。 這件事,也使志摩對小曼的美德——慷慨善良、深明大義—— 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所以,儘管小曼近來的生活不免令他失望,但他對她的愛卻從未消減。他仍然把莫大的期望寄託在小曼的身上,竭誠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與他共同奮進在藝術之路上。 在上海住了一陣以後,志摩又告別小曼北上了。他隨身帶著她的幾幅畫,打算拿給朋友看看,聽取他們的讚賞鼓勵之辭,籍以鞭策小曼鍥而不捨地努力進取。 這次自滬來平,志摩隨身攜帶了一幅小曼的新作山水長卷。 小曼本在北平由淩叔華介紹師從陳半丁先生,後到上海定居,又拜賀天健為師研習山水。她的作品,自有其獨特的風格;在煙雲林水之間,處處顯露出一種清淡飄逸的情致,筆意高雅,意境悠遠。志摩掛著這個卷子,興沖沖來到鑒賞行家、好友鄧以蟄家。 鄧以蟄一見,就笑著說:「你帶的是什麼精品?舊藏的還是新覓得的?」 志摩笑而不語,打開包紙,將手卷放在書桌上,緩緩展開。 漸漸地,鄧以蟄的眼中放出了欣喜的光彩:「啊,不錯!佈局自然,黑色淡雅、氣韻生動,秀潤天成,難得!這是誰的手筆?」 志摩將畫卷舒展到最後,上面展出了「辛末春日小曼寫於海 上」的題款。「喲,是小曼的作品!志摩啊,她是不可小看的!」 鄧以蟄從抽屜裡取出眼鏡,戴上後又將這畫卷仔細審視了一遍,再後退幾步,眯縫著眼睛細細觀看。「最可貴的,是她的畫不賣弄技巧,而純然是性靈的流露與抒發,所以絕無匠氣。在她,隨心情手而為,而對許多職業畫家來說,卻是要到後期才能達到這樣的歸真返樸之境,難得呀!」 志摩又驚又喜,呆了半天,才信疑摻半地問:「真有那麼好嗎?」 「確實這樣,志摩。尊夫人內慧外秀,出手不凡,倘能下些功夫,到故宮多多摹寫一些傳世神品,那麼她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這畫,我拿去裝裱吧。」 志摩點點頭。「那麼,請你題個跋語,如何?」 畫裱好後,志摩又拿去給胡適看。 胡適看後,摸著下巴笑著說:「果然是技藝日精了!志摩,更為可喜的是,小曼又開始作畫了!她有的是天份和潛力,只須好好琢磨,肯定能夠成器的呵!希望這是一個好的開端,三日之後,尤當刮目!」 「你說,這畫比從前好了點嗎?」 「進步不少!不過,我想,成天坐在深閨書房,能畫出真正的好山水來嗎?我很懷疑。等小曼身體好轉點,應該帶她出去走走,多看看名山大川,攝造化之神秀,拓胸中之氣象,再溶諸筆端,假以古人之技法,才能有大成就呵!」 志摩忙說:「這話對極了!大自然的養分是不能不吸收的。你就把這意思做一首詩題在上面吧!」 胡適研墨潤筆,在畫後裝按上去專供題跋的白紙上題道:「畫山要看山,畫馬要看馬,閉門造雲嵐,終算不得畫。小曼聰敏人,奠定這條路。拼得死功夫,自成真意趣。小曼學畫不久,就作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畫的,但我對於這一道卻有一點很固執的意見,寫成成語,博小曼一笑。」 豈知楊杏佛看了胡適的題詩卻說:「適之這傢伙,既不懂畫,又來胡說人道些什麼!古人作畫,不求形似,實是胸襟與感情的寄託;我看小曼這畫,只是寄情於山水之間而已。如果照山畫山,照馬畫馬,那乾脆拿照相機拍照得!來,我也題一首詩,和他唱個反調。 杏佛拿起毛筆即興題道: 手底忽視挑花源,胸中自有雲夢澤, 造化遊戲成溪山,莫將耳目為桎桔。 ——小曼作畫,適之譏其閉門造車,不知天下事物,皆出 意匠,過信經驗,必為造化小兒所笑也。質之適之,小曼、志摩 以為如何? 「給你這麼一說,我又感到你的話也有道理了。不過,適之的意思也有其正確的一面。倒黴的還是小曼,她的畫變做你們這兩位大教授打筆墨官司的公堂了。哈哈,幾十年後,我們都作了古,小曼這畫有了你們這些題跋,可就真具有不朽的價值!」 「話雖這麼說,志摩,小曼的畫,你看,」杏佛指著山石聞的法和雛法和叢林間的點染,「雖是有靈氣,筆底功夫畢竟還是不夠純熟的。我看,多臨摹點古畫,提高技巧,也是必要的。」 「對,這就像寫詩,胸中縱有萬般情緒,不能純熟、精確地駕馭文字,還是寫不出好詩來的……」 杏佛在跋語後的落款下蓋上了印章,又灑上珊瑚粉;志摩欣喜萬分地收起畫卷。他很不得這時挾了畫卷插翅立刻飛到小曼身邊,讓她看看這些跋語並告訴她大家對她的誇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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