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六六


  §3.(十四)

  志摩來往于南京、上海,在中央大學和光華大學兩處教書。

  小曼的生活方式始終沒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她的身體總是軟。疲萎頓,因而百無聊賴,寫字、作畫都荒廢了。志摩苦勸無用。

  又怕多說會加重她的精神壓力,于健康不利,只好少說。——為了外出應酬看戲方便,小曼賣掉了一部分首飾,購置汽車一輛,於是出門的次數更多了,志摩對此也無可奈何。

  在友情裡,他永遠能感受到人生的暖意。

  南京。秋天,蔥籠的梧桐樹上才綴上幾片黃葉,志摩應(在中央大學結識的青年詩人)陳夢家;方球德之邀去瑋德的九姑、女詩人方令孺家聚談。

  上燈時分,志摩來到方家。

  方令孺還是第一次見到志摩。他穿一件灰色的長袍,步履輕快地叩門而入,方令孺一見志摩那清俊的風致,立刻聯想到李長吉、杜牧之一類的古代天才詩人的神貌。

  在友人中間——不論是久熟的還是新識的,志摩是一樣的袒露胸腔,直吐心聲。

  「徐先生,是您和一多先生的作品與教誨,使我們認識了詩、喜愛了詩和接近了詩。」陳夢家恭敬地說。

  「不能這麼說,」志摩誠懇地說,「朋友間,總是相互薰染、影響的……說老實話,這幾年,我的生活不僅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要不是認識了你們——你們對詩的熱情無形中又鼓動了我奄奄的詩心……我還很感謝你們呢!」

  方詩德和陳夢家相顧一眼。方席德紅著臉說:「先生言重了。

  不過,這段時期,先生的作品真是少了。」

  「怎麼能不少?上海那樣的生活……」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歎了一口氣,「唉!……說到底,詩,是性靈裡面泌析出來的生命、情感、知覺、意識的一種晶體。作為一個詩人,他必需有一個孕育、培植他的性靈光華升發的環境……雲雀沒有了高天白雲,夜鶯沒有了林叢清泉,把它關進一個肮髒的狹籠放到城隍廟大殿旁邊的嘈亂集市上去,看它能唱出優美的歌來不?」

  方令孺對志摩近年的生活略有所聞,怕再說下去會觸動他的傷感,於是插嘴說:「喲,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和難得的機會,坐在屋子裡真是太強了,我們到園子裡去散一會步,可好?」

  志摩頓時興奮起來。「最好!最好!到園子裡去吧。」

  天高雲淡,月朗星稀。幾棵大樹把它們的巨臂帶著一片如蓋的密葉伸向天空,使明月行雲時隱時現。蟋蟀、紡織娘一個勁兒地吟唱著;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濕土的氣息。志摩伸伸拳臂,深深呼吸幾口,精神振作了。

  他們緩步登上園後的高臺,方家的一個老僕隨著他們。

  站在高臺上,可以俯見遠處與長江相通的大河,河水裡映出時時拂過朗月的暮雲,微風又使它們輕輕漾動。

  「老人家,你年紀大,可知道那邊一道橋是什麼年代造的?」志摩對著老僕說。

  「先生,我小時候聽老輩人講,它是朱洪武時造的,不知對不對?」

  志摩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說起這橋,還有一段故事呢……」接著,他興致勃勃地把大橋的歷史告訴大家。

  方令孺、方純德、陳夢家都沉默著。他們都感覺到,徐先生的心情一接觸大自然——哪怕只是囂擾都市中的一小塊園地,就立刻舒展了。

  志摩回過頭去對著他們說:「真感謝你們今天邀我來。在這裡,在朋友中間,在談詩的氛圍中,我仿佛又我到了自己的世界——那是已經變得遙遠、陌生的世界!」

  「志摩,」令孺說,「那你就時時來這裡談談、坐坐吧!你要是樂意的話,這兒就是你的家……」。

  志摩握住她的手。「謝謝你!我一定常來。今後我就到你們這可愛的園子裡來『談詩」。

  他們站著,觀賞著,感歎著,談論著。

  「晚涼了,」老僕說,「先生、小姐到屋裡坐吧。挨了秋霜,對身子不好呐。」

  回到客廳裡,志摩斜靠在沙發裡,抽著煙,對大家談印度的見聞。

  「哈!沒有親臨過的人,對那種異國的情調,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的!……晚上睡在床上,透過窗外,可以看到野獸在月光叢林裡亂跑……你簡直感到獐鹿繞著你的臥床在行走……」

  「是嗎?」令孺說,「有這麼多的野獸?」

  「當然!那樹林,那樹木,都是原始的,上幹年未曾採伐過的。」

  「有大蟒嗎?」

  「有!」志摩喊道,「印度人,玩蛇是好本領……大街上,耍蛇人吹起一種口笛,眼鏡蛇會隨著這種神秘的音樂跳舞……」

  「那種地方真叫人羡慕!」

  「大街上,婦女們頭頂水壇,腳上有鐲子……神牛到處亂走,沒有人攆它……」

  不知不覺夜深了,志摩談興未盡,流連忘返。

  「今天我快樂極了!我好久沒有這麼快樂了!」他說,「真想天天來!」

  他們走出大門,路經爬滿藤蘿的廊架,志摩忽然說:「到了冬天的夜裡,你悄悄地走來聽聽!靜靜地聽這藤蘿子爆裂的聲音,你會感到一種生命的力……」

  一天早上,志摩興沖沖喜洋洋地走進光華大學的課堂,用愉快的聲音對著滿座的學生說:「你們猜猜,我要講些什麼給你們聽聽?

  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你們以為我每天像往常一樣,是搭夜車到上海來的嗎?哈哈,不是,我是從南京飛回來的!」他興奮地抬高了聲音又重複一遍,「飛回來的!我在歐洲時,也曾坐過一回飛機,從巴黎飛到倫敦,可是因為天氣惡劣,在機上頭暈,吐了一路,在昏沉中,只見英吉利海峽是滿海的白霧……這次,中國航空公司送我一張票……啊,你們中間沒有坐過飛機的人,怎麼能體會到我當時的歡喜!我只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上的人,像晚上掛在藍天上閃亮的星星一樣,在天空中遊弋,再也不信自己是一個皮肉做成的凡人了。我從窗口向地上望,多麼渺小的地球,多麼渺小的人類呵!人生的悲歡離合,一切的鬥爭和生存,真是夠不上我們注意的。我從白雲裡鑽出,一忽兒,又躲進黑雲裡。這飛機,帶著我的靈魂飛過高山,飛越大湖,飛在鬧市上,飛在叢林間。我當時真希望,就這樣飛出了這空氣的牢籠,飛到整個的宇宙裡去。我幻想我能飛在天王星與地王星的中間,用我輕視的目光,眺望著這一座人們以為了不得大的地球……」

  志摩給學生講達·芬奇:「……芬奇在十三世紀時,就在設計一架可以把人帶到天空去的飛行機了,你們知道芬奇的悲痛心懷嗎?

  自古以來,只有他是不帶宗教的幻想和抽象的意義,為了脫離這醜惡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嘗試征服空間的第一個人!整個地球不足他的馳騁,他要的是整個宇宙……」

  嚮往自由自在、脫離塵世的淩空飄飛之境,對這時的志摩來說,已不僅是出自詩人氣質的一種詩意的幻想,而實在是他的心境的深刻反映。儘管他良朋如雲,成天忙忙碌碌,但他偶而獨處時,卻常常感到一種孤獨,一種不是任何人間樂事所能排遣解除的孤獨。這個世界使他深感失望。拼死拼活爭取的婚姻幸福在現實難題的紛擾下早已不再光芒四射;房租、汽車和車夫、廚子、娘姨,赫然的排場、過大的耗費,使志摩陷在一個難以自拔的境地,他幾乎喪失了自我。他多次向小曼提起,趕快脫離上海這個環境,到北平去教書和生活,但小曼不願意離開上海。他感到這樣的生活如再過一年二年,自己即使有一分二分的靈感也將瀕臨泯滅殆盡的危機。然而,這一點,卻並沒有得到小曼的重視。

  不久,光華大學掀起學潮。志摩站在進步學生一邊。上海市國民黨部一紙公文,責令校方辭退廖世承副校長及教職員會選出的執行委員七人,志摩亦在其內。他憤慨之極,寫信給任教育部司長的好友郭有守說,這是「以黨絕對干涉教育」,因而掛冠拂袖。

  志摩心中的憂與憤,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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