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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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二) 志摩在歐洲遊歷了半年,歲未回到了祖國。 他沒想到等待他的是自己素深敬愛的任公老師病危的壞消息。他急忙又告別小曼,乘火車趕到北平。 一大清早,志摩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來到協和醫院。 在內科病房門口的座椅上,他見到了梁思成。 梁思成幾天幾夜沒有合眼,面黃饑瘦,滿臉憔悴,下巴上的鬍子長長的。他站起來與志摩握手。 志摩神色莊重,沒有說話。——寒暄與客套,已屬多餘了。 過了一會,志摩問:「老夫子……情況怎樣?」 「不怎麼好。」思成黯然說,「醫生說,愈複的希望絕無僅有。今天一早,神智稍微清寧些,但絕對不能見客。不能讓他興奮……」 「嗯,那,我不急著見他。」志摩點點頭。「起因是什麼?」 「這,只恐是勞累過度吧。前些日子我離津去奉時,他身子已不很好了……」 一位看護匆匆走來,向思成點頭示意,思成連忙把病房門打開。趁著他倆過去的當兒,志摩伸頭從門縫向裡張望,只見梁啟超失神似地仰躺著,臉色焦黑,枯瘦脫形,眼中一點光澤也沒有了。 志摩心中暗自一驚。 門隨即無聲地關上了,志摩愣愣地呆立在長廊裡,兩行熱淚流一淌下來。 過了幾十分鐘,看護出來,志摩又趕緊向裡張望,只見老夫子靠著在和思成說話,精神似乎略見好轉…… 志摩在走廊裡徘徊著,不忍離去。又過了約摸半個來小時,思成出來了。 「呀,志摩,你還在這裡。讓你久等了,抱歉。」 「剛才我在門縫裡見到一眼,像是好了點?」志摩問。 「現在躺下去了,像是要睡的樣子,其實也是萎頓罷了。」 「大姐姐沒有到?」 「電報是發出去了,人還未見到,怕今天下午會來。」思成拉著志摩的手,「志摩,你先請回吧,我送你下樓。」走在樓梯上,思成問: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多時沒有你的音訊了。」 「剛回來。聽到老夫子的消息,特地從上海趕來。」 「多謝多謝,志摩!」 「唉,思成,說這幹啥!老夫子病成這樣,我沒有盡一盡奉待湯藥的責任,已夠慚愧了。」 握別思成後,志摩走出醫院大門,舉步上街。臘月的朔風吹得他縮緊了脖子,把衣領拉了又拉,把圍巾裹得更緊。一陣風沙撲面而來,志摩趕忙閉上眼睛轉頭躲避,卻不防撞在一個低頭疾行的女子身上。 他張開眼睛一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道歉話也忘記了。 此人正是林徽音。 「你!」志摩大喊一聲。 「志摩!」徽音的高興和激動也不亞於志摩。 又是一陣風沙掐地而起,兩人趕緊轉過身子,志摩伸手挽住徽音。 過了一會,他們回過身來,默默地對視了一會。 「徽徽,你胖點了,氣色也好;做了梁少奶奶,畢竟跟林大小姐不一樣了!」 「是嗎?」徽音手裡捧著一束菊花,臂上挽著一個掛包,「可能是東北的高粱豆子把人吃粗了!難怪這陣子老覺著舊衣服嫌仄了呢。你呢,可好?」 「你看我,不是挺好嗎?」志摩拍拍胸脯,甩甩袖子,說。 「小曼呢,她的身子好些了嗎?」 「她……身子不怎麼見好,總是離不開藥罐……」 看到志摩眼中掠過一絲陰影,徽音趕緊掉轉話頭:「昨天我還在跟思成說,不出三天,志摩准來北平……」 「你的消息真靈!我回來才幾天呢,你倒已經知道啦?誰告訴你的?」 「我昨天上午,碰到丁文江,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志摩回來了。」 「喔!他可能是振聲說的。」 「當時我心裡頓時生了一陣怨,為什麼這消息人家知道得比我早?」 志摩看著徽音的眼睛。「沒顧上馬上給你寫信,真對不起!」徽音把頭一甩。「不說這罷。」 * * * 冷場了。 志摩心頭暖融融的。 過了一會,他說:「剛過門不久,就要盡媳婦的孝道了,也真難為了你。」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當然,當然。」 「你見過老夫子了?」 「思成說,醫生禁止見客,我只在門縫裡張了他兩眼。」 徽音點點頭。「你現在去哪兒?」 「我想到蹇老那兒去談談。老夫子這模樣……不是我心狠。 不能不叫人朝最壞處打算……凡事有備無患,有些事情,早點考慮到比較好……」 「這倒也是的。」 志摩挽了徽音朝醫院走。 「你不去啦?」 「我陪你一會,再到醫院去聊聊吧,蹇老那兒下午去也不遲。」 走在協和醫院的園子裡,徽音問:「這次,去倫敦了嗎?」 「怎麼會不去!」志摩提到倫敦,渾身勁兒都上來了,「狄更生先生還要我代他向你:一,為宗孟伯致悼;二,為你新婚致賀;三,向思成和你致候呢!」 「喔!狄更生先生!真想再見見他!」 「那位開雜貨鋪的老約翰,你還記得嗎?」 「能不記得嗎?我給你的信都是他轉的……他好嗎?」 「他死了……那個鋪子,也找不到了,那個地方,已經蓋了新房子了……」 「啊!老約翰死了……」徽音的聲音顫抖了。以往的一切,雖然都過去了,但在心頭,卻是抹不去的啊! 「詩籍鋪、藍色咖啡館、國葬地,凡是留著我們小時候友請記憶的地方,我都去過了……」志摩又低聲說道。 兩人一直走到病房,徽音再也沒有說話。 志摩天天去看望老夫子。幾天後,梁任公的病情沒有顯著變化,他就搭車返滬了。 但是,絞枯了腦汁、流幹了心血的梁任公,終於敵不過死神的又一次猛襲,以未及花甲(五十七歲)的年壽,於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與世長辭了。 志摩在上海接到噩電。第二天,他給胡適寫信,關心著老師的後事與遺著的出版:「快函收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愴之意,如何可言。計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與先生臨終一見,想亦惘惘。先生身後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音想已見過,乞為轉致悼意,節哀保重。先生遺稿皆由廷燦兄掌管,可與一談,其未竟稿件如何處理,如《桃花扇考證》已十成八九,亟應設法續完,即由《新月》了版,如何?文《稼軒年譜》兄亦應翻閱一過,續成之責,非兄莫屬,均祈留意。《新月》出專號紀念,此意前已談過,兄亦贊成,應如何編輯亦須勞兄費心。先生各時代小影,曾囑廷燦兄掛號寄滬,以便製版,見時並盼問及,即寄為要。今晨楊杏佛來寓,述及國府應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甯,擬商同譚、蔡譜先生提出國府會議。滬上諸友擬在此開會追悼,今日見過百里、文島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滬,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見,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關於梁先生文章,能否彙集一起,歸兄主編,連同遺像及墨蹟(十月十二日《稼軒年譜》絕筆一二頁似應製版,乞商廷燦),合成紀念冊,如何?……」 接著,志摩又趕去和梁實秋等商談《新月》出任公先生專號的事;他又給西瀅和一多寫信,約請他們為專號撰寫紀念文章…… 當晚,小曼特地找出了梁啟超的一張半身相片,放在一個鏡框裡,四周貼上一匝黑紙邊,靠牆擺在桌子上;然後,供上幾個碟子,點燃一炷清香,與志摩並肩,向先生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她跟志摩一樣,也從來沒有把老夫子在他們婚禮上的毫不留情的訓詞懷怨在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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