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
§3.(十) 志摩決定第三次出國。 第一次,他是想去追求真理。 第二次,他是想去尋覓寧靜。 第三次,他又想去追求和尋覓什麼呢? 「婚姻是戀愛的墳墓。」——這是一位女作家說的,志摩激烈反對這句話,曾經跟女作家辯得面紅耳赤。他認為這是對愛情的貶低,是不瞭解愛情的真諦的庸俗浮淺觀點。人,通過生活、學習、修養,不斷自我提高,自我完善,人的精神永遠在發展;愛情只是人的精神之最高級最純潔的一種表現,它當然也是永遠在發展著的。 婚姻標誌著愛的成熟,將進入更高階段的發展,絕不意味著它的死亡,只有生命終了,愛才會終了。可是,最近,女作家的這句不祥的話卻常在志摩心底不自覺地迴響;他懼怕聽到它,拼命去驅逐它,它卻像水從指縫裡流出來似地不斷流出,而且愈來愈響,使得志摩心煩意亂,驚恐不安。他始終愛著小曼,熱情之火熊熊烈烈,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火是自己理想的翅翼煽旺起來的。一旦面對現實,他就想起喬治·桑的話:「你愛我,可我的幸福裡缺了某種說不上來的東西……」——難道自己所愛的真是一個幻影嗎?難道自己與小曼之間會有什麼裂縫嗎?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張眼正視,他唯恐小小的裂縫後面掩藏著深不見底的巨淵…… 他需要離開小曼一段時間。他需要孤獨,讓孤獨再來喚起對愛的渴求。他需要讓小曼孤獨,讓她的孤獨感喚起對他的愛的海求。 第三次,他在逃避。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六日,他動身,與銀行家王文伯乘船同行,他喜歡一襲青衫,長袖飄拂,有逸氣,有詩意。在劍橋大學讀書時, 他就是這樣出入于碧眼金髮的洋人中間,而今依然如此飄洋而去。 船到日本神戶靠岸,志摩遊了雌雄瀧,坐在池邊看瞑色從林木的青翠裡濃濃的沁出,飛泉的聲響充滿了薄暮的空山。然後,他坐了震盪得很厲害的火車到了東京,最後是在橫濱下的船,渡洋去美。他在日本逗留了十數天。 志摩是第二次到美國,他仍然不太喜歡這個過於講究實效的國家和人民,拜望了幾位老師和朋友就去了他夢魂縈回的英國——這裡,有他的康橋。一踏上那碧綠柔軟的草坪,一看到那莊嚴古老的房屋,一聽見那潺潺的流水聲,他的心頭就充滿了柔情。他這兒走走,那兒坐坐,找回了失落的東西。可是,這歡偷中多了一層淡淡的憂鬱。康橋如舊,他卻滿懷滄桑;流水長在,過去的生命已消逝不返;他的臨別一瞥,帶著永遠的傷感。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在濃霧澈涅的倫敦街頭徘徊,在泰晤士橋倚欄俯著綿綿不斷的流水;他去威士敏斯特大教堂,躺在地上仰攝下梅花形的玻璃窗格;他去詩篇鋪的小樓聽朗誦,去藍色咖啡館聽古老的唱片、呷苦味咖啡……一切都猶如在眼前,一切都是多麼的遙遠呵;但是,過去的生命,已經永遠消逝了,消逝了呵。 他回到沙士頓。這次他是步行去的,他將這六英里當作他生命中最可貴的一段歷程。 到了,過大橡樹拐彎十幾步就是老約翰的小雜貨浦。 咦?志摩看到的是一座漂亮的汽車旅店,酒吧裡傳出一陣陣舞曲聲。他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他打量一下四周的景色,不錯,就是這裡。 他推門進去,長櫃前有人喝酒。小樂隊吹奏敲打著,沙啞的女中音唱著一支美國歌曲。志摩坐上高高的圓凳,肥胖、高大、長相酷肖大仲馬的店主過來問他喝什麼。一杯五味酒。 志摩舉起酒杯,看著層次分明、色彩鮮豔的酒,一陣虛無、悲涼的感覺襲上心頭。他幹了這杯酒,又要了第二杯。 店主遞上杯子,志摩問:「對不起。這兒,原來開著一個小鋪子的老約翰,他的小鋪子,都到哪兒去了?」 「大仲馬」望瞭望這個說一口純正英國話的黃種人,說:「一年前,小鋪子三天沒有開門,人們走進去一看,老約翰死在床上,心臟病。」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聳了聳肩膀。「我是他的朋友。我料理了他的殯葬。我向地方政府租下了這塊地皮,拆掉小鋪子開了這家旅店,生意還不錯。先生,你從哪兒來?也是他的朋友?」 志摩剛想說什麼,一隻女人的手放到了肩上,一連串低啞、迷人的歌聲夾著酒氣噴了過來。 他走出酒吧,宛如一腳跨出地球。眼前足下是那麼虛空、迷惘、陌生。老人,寂寞的生涯,寂寞的死亡,寂寞的身後……他的音容笑貌,還會回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嗎?又真有另一個世界會接納他的孤獨的靈魂嗎? 皺紋、笑容、帶酸味的美洲咖啡、三五牌香煙、紫色的信、自行車輪滾動的沙沙聲…… 自己遠涉重洋而來,就是為了承受這幻滅的悲哀?他幾乎沒有勇氣去看史密斯夫婦了。但是,他還是來到了他熟悉的那座灰色的房子面前。 替他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僕。她讓志摩在客廳裡等著。志摩坐在沙發上,靜候一個驚天動地、興高采烈的擁抱、親吻的歡迎場面。 史密斯太太來了,站在客廳門口,兩隻失神的眼睛從鏡片後面打量著志摩。 「誰?」 「我!我呀!親愛的史密斯太太!」志摩趕緊站起來,大聲說道。 「喬治?不對,你的頭髮不黃。亨利?也不對,他不戴眼鏡。你,是誰?」 「我呀!」志摩走近她。 她一下子還認不出志摩。 「徐志摩,在這兒住過、受過您照看的中國人!」 「噢,我的孩子,你來了!」史密斯夫人摟住志摩,伏在他的肩上抽咽起來。 志摩心裡難受極了。兩年的時間,人的變化多大呵。 「史密斯先生呢?他好嗎!」 「他,」史密斯太太停頓了一下,「來,我帶你去看他。」 志摩跟在史密斯夫人後面,走進屋後的小花園。 櫻桃樹下,史密斯先生坐在一架輪椅裡,昂著頭,全神貫注地不知是看天上的浮雲還是飛鳥。。 志摩的心往下一沉。 「他,我的親愛的,他永遠不能站起來了。」史密斯太太沉痛地說。史密斯先生今年年初中了風,半身癱瘓了。 「史密斯先生,您好!我又來看望您了。」志摩走到他的身前,彎下腰對他大聲說。 史密斯收回瞭望著天上的目光照著志摩。半晌,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兩滴眼淚從眼角湧出。他伸出一隻手,顫顫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輪椅扶手。 志摩跟著他的手看去,輪椅扶手上掛著那曾經發出嘹亮高亢的樂聲的小號。它依舊像當年一樣,鋥光發亮。 志摩指著小號對史密斯說:「我聽到了,您的號聲響在我的心裡,我永遠會聽到它的!」 ……老約翰死了,史密斯先生癱了,史密斯太太衰老了,志摩滿懷世事滄桑的悲哀告別了沙士頓。 是啊,什麼才是永恆的呢?自己致志追求嚮往的愛和美,又難道不是瞬息即逝的夢影嗎?人生幾何,又何必對小曼要求過高呢,享一個白首偕老也就算是有福了。 志摩去看狄更生。狄更生不在倫敦。他留下了一封信和幾把有著名家書畫的紙扇。 在康華爾羅素夫婦處住了一夜,他給金鈴和凱弟帶了不少中國的瓷器玩具。 去了達廷頓,思厚之夫婦盛情款待他。志摩參觀了他們的實驗農莊。他對思厚之說:「根據我在這個世界的閱歷,達廷頓的道路是直通人類理想樂園的捷徑……」 志摩懷著依依的惜別之情離開英國。他在船上眺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激動地大喊:「我要回來的!我還要回來的!」 剛到法國境內,志摩收到狄更生的電報。志摩立刻回電告訴他自己的行蹤。 志摩離開巴黎,狄更生第二天趕到。他得知志摩又去杜倫,馬不停蹄地匆匆趕去;相差三小時又沒有道上,狄更生吃了一塊麵包,就跳上去馬賽的車。 志摩提著小皮箱上了馬賽港口的輪船。他放好東西,又回到甲板上,靠在船舷看岸上惜別的人們。船還有一小時開航。 忽然,他瞥見一個身影腳步搖晃地從遠處向輪船奔來。近了,閃亮的白髮,再近了,熟悉的面孔,狄更生!志摩奔下船梯迎上去。 握手,擁抱,緊緊地,緊緊地。港口船頭多的是惜別場面,誰也沒有注意這兩個年齡懸殊、國籍不同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兩個民族、兩種文化的接觸、交融。 船開了,看不見了,送行的人都走完了,狄更生獨自站在港口對著白茫茫的海水不停地揮手,他似乎感到一種訣別的悵惘和悲哀。 志摩到了印度,泰戈爾快樂得手舞足蹈。他陪著志摩參觀國際大學和農村實驗基地,志摩對於泰戈爾在山迪尼基頓的農村建設工作極為欽佩,他說:「山迪尼基頓面積雖小,但精神力量極大,是偉大理想在進行不息,也是愛與光永遠輝耀的所在。」在孔子誕辰的那天,泰戈爾特邀志摩向國際大學的教師和學生們講述這位中國大思想家的生平和學說。 臨別時,泰戈爾把由他一九二四年在中國之行的各種記錄、報道和演說稿編纂成的《在中國的講演》一書贈給志摩,扉頁上題詞: 「獻給我的朋友素思瑪,由於他的周到照料,使我得以結識偉大的中國人民。」 自從離國的那天,志摩就思念著小曼。每到一處,每做一事,志摩總想,此時,小曼又在哪兒?她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多情自古傷離別呵!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