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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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八) 轉眼到了一九二八年的清明。天氣乍暖還寒,有時細雨紛紛。 志摩和小曼自滬返硤。 第二天,祭掃過祖母的墳後,他倆來到西山白水泉下。這裡,長眠著去冬幼儀回家安葬下的小彼得的遺骸。 志摩一到小彼得墳前,就禁不住嗚咽了。 小曼跟在他的身後,將一束剛剛摘來的桃花虔敬地放在墳前。 志摩掏出手帕,摘去眼鏡,拭去了滾淌下來的淚滴。小曼緊緊地挽著他的臂膀,偎立在他的身邊。 四月的西山,早已叫濃淡不同的綠被覆蓋起來了。一片茂密的新篁簡直是透明的,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掀起層層微波。杏花早已開過,打皺的嫩葉還沒有完全撐開;桃花的落瓣鋪綴一地,有紅有白;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鬧革,密密地爬滿了坡坡,使得歡暢養血的清泉顯得分外澄碧。 他倆長時間地默默站立在只活了三歲的孩子的墳前。清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小曼沒有轉身看身邊的志摩,但她感覺得到份臉色的蒼白,感覺得到他神色的莊重。 死亡,使靜息了的靈魂變得高大了,使活著的親人對它們充滿了敬意。因為不論是壽終,還是天折,不論是出於橫禍或是出於病魔,生命的被剝奪總是有其無比的殘忍.而失去生命的不幸者,儘管他們自身也許已經得到永恆的解脫,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言行事蹟留在骨肉至親的心中,由於懷念,由於悲憫,總是不斷得到淨化、昇華——何況此刻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純潔無邪的孩童的亡靈。 此時,志摩的思緒已經超越了喪子的切膚刻骨之痛,向著生死這個莫測高深的奧秘升騰了。死亡,也許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美? 因為只需刹那,靈魂就出了軀殼,飛向不可知的疆域——那裡或者乃是一片比人間優甚的天地?沒有一個人曾經領略過它的風光,而領略過的人,又再也不能把感受告訴我們。一位古哲說:「我們無須懼怕死亡,因為它與我們無關,我們在時它尚未來,而它來時我們已經不在。」——它,究竟與我們有沒有關聯?這時,志摩忽然對死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他的臉色漸漸舒朗了。 小曼感覺到他心理上的變化,輕輕說:「摩,我們走吧?」 志摩「嗯」了一聲,回過了神。 「摩,我高興你的痛苦已經消減了。」 「唔?」志摩驚異地轉過頭來望著小曼,「你怎麼知道的?」 「我倆的心是相通的。你難受,我心頭就會生痛;你欣愉,我的身體和心情都會感到鬆快……」 「啊,眉,我的眉!」志摩喃喃地說,把小曼的手握緊了。 沿著山路往回走,他們沒有再說話。繞出西山,走上一條石徑時,志摩忽然說:「眉,告訴你,我一向很崇拜雪萊,我更羡慕他的死。真的,這是一種不可言喻的美和神奇。我希望將來能夠得到他那樣刹那的解脫,讓後世人說起就寄與無限的同情與悲憫……」 「你為什麼要說這話?不!不許你說!」小曼突然大聲叫起來,眼中已是含消了淚水,「不許你再說!」 志摩呆住了。 他看見小曼的臉變得一片灰白,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從未見到過的恐懼和痛苦。他深受感動:「看,一句戲語怎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好,我再也不說了……」 回到家裡,小曼的情緒還沒有恢復過來,志摩說:「曼,別去想那句話了,你怎麼這樣脆弱?」 「摩,」小曼難過地說,「人,是不可以亂說話的,尤其是這種話……剛才,你說的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我一輩子的 命運就這樣定了……」說著,小曼的眼中又湧出淚來了。「曼,你真迷信!說聲死,就會死嗎?」 小曼撲過去捂他的嘴。「你又來了!」 志摩把小曼擁在懷裡,撫摩著她說:「曼,那些,不過是玩笑,當不得真的。你如此愛我,離不開我,我感到無比溫暖……但是,在生活中,我們應該作些實際的努力,使我們的心真正貼近,你說,應該嗎?」 「那還用說!」 「那麼,你的實際努力呢?」 「又要合作劇本啦?」小曼仰起頭,張著淚眼看志摩。 「不!」志摩溫厚地笑了:「何必一定是合作劇本呢。我只要你奮發進取,少把時間花在無謂的玩樂和應酬上,作些切實的功夫……」 小曼不作聲了。 「你又有幾天沒有拿筆了?我已對好幾位朋友談起你的畫,他們都想求你的墨寶呢。上次一多、從文拿來的扇面,替他們畫了沒有?」 「喲,真該死,我都忘了呢。趕明兒我一口氣畫了,你給他們送去吧——不過,好久沒有拿筆,都生疏了,只怕畫不好,糟蹋了背面那些名家的書法呢。」, 「作畫呢,也像練功夫一樣,也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定要下苦功夫的。以後,賀天健先生那裡要多去去,每次帶點習作去,請他批改指教;這樣,不消幾年,陸小曼就會是海內名丹青手羅!」 小曼興奮地點點頭。志摩高興極了。』 家事使志摩稍稍寧帖,國事又使他激憤起來。 徐志摩是一個浪漫詩人,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理論家;但是。 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從他對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信奉出發,去看待政治,發表政見。 他在一九二五年到蘇聯之前,曾經讚頌過蘇聯的無產階級革命,但到了蘇聯後,在莫斯科,他目睹了知識分子生活的困苦,親眼看見了舊社會上層人物被革命的風暴卷到社會底層後的情景,瞭解了舊文化的沒落,像安德烈·紀德一樣,他又惶恐了。害怕了,反感了。 在《列寧忌月——談革命》一文中,他這樣陳述著他的革命觀: 「不論是誰,不論是什麼力量,只要他能替我們移去壓住我們靈性的一塊昏沉,能給我們一種新的自我意識,能啟發我們潛伏的天才與力量來做真正的創造的工作,建設真的人的生活與活的文化——不論是誰,我們說,我們都拜倒。列寧、基督、洛克佛拉、甘地、耶穌教、拜金主義、悟善社、共產黨、三民主義;——什麼都行,只要他能替我們實現我們所最需要最理想的——一個重新發現的國魂。」他一方面尊敬列寧,說,「他的偉大,有如耶穌的偉大,是不容否認的……他的精神竟可說是沸漫在宇宙間,至少在近百年內是決不會消散的。」但是,同時他又說:「但我卻不希望他的主義傳播。 我怕他……鐵,不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對蘇聯的革命是這樣描述的:「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卻隔著一座海,一座血的海,人類泅得過這座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徐志摩的脆弱的神經在摧毀舊世界的革命暴力面前顫抖著。 但是,儘管如此,志摩在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上,他的表現證實了他是一個真誠的愛國者。他愛的不是當時執掌政權的黨派和政府,他愛的是寄託著自己民族感情的中華。因此,在外侮和昏庸政府的軟弱反應面前,他憤慨而不能自製。 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北伐軍攻克濟南。軍方敦請先前入侵山東的日本軍隊撤防。日軍無理拒絕,於是發生軍事衝突。日本派大部軍隊到交涉署搜查,殺害了交涉員蔡公時等十餘人,又提出五項要求,未等中方答覆,即向濟南城開炮猛轟,我方軍民死傷無 數。其後日軍遂佔領濟南及膠濟鐵路沿線。——這便是震驚中外的「濟南慘案」。 他在燈下奮筆書寫他的日記:「這幾天我生平第一次為了國事難受。固然我第一年在美國時,得到了『五四運動』的消息,曾經『感情激發不能自己』過。大前年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曾經十分『憂愁』過,但這回的難受情形有些不同。第一次是純粹感情的反射作用,國內青年的愛國運動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樣的愛國熱,第二次是理性的觀察影響到精神上,明明這是自殺的路子,明明這是開出無窮擾亂的路子,那些國民黨大領袖先生卻還不遺餘力的來開闢,結果是自己接連的打嘴。這回既不是純粹的感情問題,也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現象,一方面日本人當然的可惡,他們的動作,他們的態度,簡直沒有把我們當作『人』看待,且不說國家與主權,以及此外一切體面的字樣,這還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誰能忍耐?但反過來說,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總司令不能發令的,外交部長是欺騙專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沒有一件我們受人家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們自己的昏庸,但達把火是已經放下了,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著的,這是那裡說起?我們未嘗不想盡點責任,向國外說幾句話,但是沒有『真理』就沒有壯氣,我們的話沒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頭給壓住了,我們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來對外說謊,又不能揭開了事實的真相對內說實話,這是我們知識階級現下的兩難。」 夜深了,小曼悄悄走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摩,還不休息?」 志摩臉漲得紅紅的。『休息?我們還有什麼心緒安安寧寧地躺下來休息?」他氣咻咻說。 小曼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你的心情這麼不平靜?」 志摩把一張《新聞報》和剛剛寫下的日記推到小曼近處,一言不發。他拿起一支香煙,但擦了幾根火柴都沒把煙點著。 小曼看完報紙和日記,柔聲對志摩說:「這,也犯得著你發火? 國家的事,我們平頭百姓,管得著嗎?不要想這麼多吧。發火傷神,壞了身子是自己的。」 志摩長歎一聲:「不對,小曼。我寫的這幾句話你看到了嗎? 「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得著的』。做個中國人,幾千年的文明固然是我們的榮耀;但讓這樣的政府當家,叫我們老百姓跟著吃不完的虧、倒不完的黴。受不盡的侮辱,卻是我們的最大悲哀和羞恥!」 小曼會意地點點頭。她雖然從來不問政局時事,但志摩的愛國心和正義感卻使她欽佩。她感到,這也是他的人格之可貴的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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