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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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四) 秋水盈漲,彎曲的河面上時有小船劃來,船女喊著:「開鍋熱老菱,滾熱沸燙!」 沿河小樓後窗推開了。一對年輕夫婦,靠著窗檻,把零錢放在竹籃裡吊下去,提上來的是半籃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兩人搶大的吃,喧鬧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麼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滿滿的,唔唔地說,「北方的栗子雖然也好吃,但沒有它這般清香味。」 「我一直說江南勝於燕北嘛。」 志摩喜愛自己的家鄉。這裡,山清水秀,有寺廟,有佛塔,有池塘,有鄉俗的市集,有淳樸的鄉親,有牽繫著自己兒時珍貴記憶的一切。走幾步,便可看到氣勢雄偉的海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兩時,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領略欣賞過,還真有點白樂天、蘇東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愛時,兩人都不止一次設想、憧憬:一旦結合,就歸守鄉田,過隱居的生活,將塵世的煩惱、喧囂扔得遠遠的。同時,志摩的父親同意他與小曼的婚事的條件之一便是;新婚夫婦必須回硤石生活。現在,既遵從了父命,又實現了理想;居住在新宅的東樓,有花園,有浴室,有露臺;房內全新的家具,兩隻英國式的對床,新穎而別致;新宅既有傳統的飛簷翹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長窗,現代的物質享受,鄉鎮的風味情調,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們陶醉了。 每天東方尚未啟明,志摩就被幸福搖醒了。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還在夢鄉的小曼,獨自推門出去,到山野裡亂走亂逛,回來總帶一大棒沾著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邊的一隻花瓶裡。 她感謝他每天早晨就送給她這樣常新常鮮的喜悅。 他對她說,你最好早點起床,到山裡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親手選擷最合意的山花:到林泉邊去聽聽山溪和小鳥的鶯歌,讓大自然給你的感動滌洗你的靈性。 她動心了,早起了兩天,跟著他到山裡去踏露水,采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不來了。 志摩只能又獨個兒去了,采了野花回來放在她的花瓶裡。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裡消磨一個小時,披著睡衣吃飯,飯後小憩片刻,吃點水果,然後拖著志摩去逛鎮市。挽個籃子,東買一樣,西買一件,皮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托托」作響,聽著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頭一個漂亮呢!」時或上東山看寶塔照映池塘,時或去西山廣福寺吃素面;興致高時,雇一隻小船順水蕩去,從水面上撈起一片兩片山上吹落下來的可愛的紅葉;他們想起了香山滿山滿坡的紅葉,以及他們遺留在紅葉裡的愛和夢…… 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頭倦飛的鳥,穿越過風雨,經歷過雷暴,在奮飛中折翼,在墮落中傷殘,如今,他歸林安歇了,他懶怠了。 他對小曼說:「眉,我有了你,什麼都不要了。文章、事業、榮耀,我全不要了。詩、美術、哲學,我都想丟了。有你,我什麼都有了。還有什麼缺陷,還有什麼再需要的呢?我現在什麼人和事都不問,單求撓住這甜蜜的時刻!」 其實,這只不過是志摩的一時熱情化成的一種詩意的呢語;從 另一種角度看,又是他的一種小小的狡猾和探測小曼的戲語—— 要他丟掉文學和藝術,就像要魚兒離開水一樣的根本辦不到。 小曼聽了,皺著眉,吃驚地瞧著志摩說:「什麼?這,可是你的心裡話?你的情意我感激,可你的意志消沉卻使我失望!」 「你當少奶奶,我做大少爺,吃喝玩樂,在這山明水秀的江南勝地享受一輩子,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哼,」小曼沉下了臉,「我拼卻受千人罵萬人指責離開王賡嫁給你徐志摩,就是為了到達小鎮上來做少奶奶?你,有了我,真的連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的詩也不要了?任公老夫子在我們婚禮上的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嗎?」 志摩忽地跳了起來,一把抱住小曼:「呵,眉,我是順口說著玩玩的,也是試探試探你的,徐志摩漢出息,可還有個逼他有出息的賢夫人呢。」 小曼用力將他推開。「你怎麼這樣淺薄,想得出用試探的方式來說量我們的關係?這是危險的遊戲,我很不喜歡!」 志摩看到小曼的眼睛裡有淚了,趕緊解釋:「眉,千萬別生我的氣……」 夫唱婦隨的上進生活開始了。 小曼說:「我的基礎太淺,想做學問,還是從頭開始吧。你說,我先學什麼好呢!」 志摩、想了一想說,「你既然已經學了畫,就拄這條道上走下去吧,這也是一門很好的藝術。我寫詩,詩中有畫;你作畫,畫中有詩;這樣,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嗎?」 小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嘴,可以上天橋去說相聲了,什麼事兒都往『愛』字上牽,又牽得那麼妙。」 「這也是妙手偶得……」志摩洋洋自得地說,「好,說正經的。 作畫,我沒法子指點你,還得你自己用點功。可是,大凡畫家,書法皆有造詣,詩詞亦有功夫,我看你就認定這個目標罷。」 「好!」小曼高興地說,「我也很喜歡寫小楷的……不過,手裡沒勁,寫不多便要手酸眼花……」 「這不行。字是要苦練的。我小時候沒好好練,現在寫出這一手劣字來,自己看了也臉紅。你的字猶如你的人,娟秀而又福相,出手就不見。不過,還得好好下點苦功……」 「寫什麼帖呢?」 「帖?我家有現成的。」 志摩忙去書齋裡找來了明拓本的王獻之小楷《玉版十三行?》。 「瞧,這本東西,可以上博物館的……給你!不過,當心別濺上墨汁了。」他又去找來一個裝銀盾的玻璃匣,用一個紅木座子把帖架著放在匣子裡。 「筆呢?」小曼又說。 「筆……我用的幾支都不行,我去賬房間看看有沒有新筆?」 小曼掩口而笑。「真是商人之家……賬房間的毛筆能寫字嗎? 我的北京老家倒有,都是戴月軒的貢品……要不,就近到湖州去買些來吧,反正要用的。」 「買什麼筆?」 「最好是武林邵芝聲的雞狼毫小楷筆,純羊毫的也要得…… 志摩又差人去買來了小曼指定的毛筆。 「喲,這種墨怎麼能用?」小曼磨著墨,突然皺著眉頭大叫起來,「一股臭膠味,把人都熏死了,把筆都精壞了!」 「我的太太,你這講究,還有沒有底?」志摩說道:「說吧,要怎樣的墨才合您老人家的意?要不要上故宮去替你偷些御用的寶錠來?」 「別諷刺人!這種兩個銀子買年糕似的一大塊的黑疙瘩,能叫墨嗎?我平時用的都是同治年間秋縣曹素功出的『金壺仙液』。錢莊少爺,你聽到過嗎?」 「小的慚愧,未之聞也!」志摩作了個揖說,「這同治年間的墨,叫我到哪兒去買呀?」 「你寫封信到北京,托人到榮寶齋去買點吧。那兒有好墨…… 筆墨備齊,兩個星期過去了。小曼開始練字。 志摩給她講宋詞,又用《人間詞話》作腳本,給她解釋意境,另外還給她講點英國詩。 開始還能堅持,漸漸地,小曼嫌苦了。 「唉呀,我頭暈得厲害,你講了快一個小時了,不累嗎?」 「累?不累。」志摩說,「好吧,你頭暈,我們就停一停……」 「天氣這麼好,我們上山去,怎麼樣?」 「天太冷,你會受寒的……」志摩猶豫著。 「去嘛!去嘛!」小曼拉長了聲調說,「不會受寒的。我想做的事,累不著,冷不著……」 志摩丟下手裡的《濟慈全集》,替小曼穿上大衣,裹上圍脖,又把手套遞給她,兩個人興沖沖地上山了。 蕭瑟的山景也別有情致。泉水是不會凝滯的,依然歡快地流著淌著,嘩嘩有聲,淙淙作響。常青的扁相、馬尾松,深綠蒼翠。 小曼奔著,攀著,志摩在後面追趕。 「跑慢點!你頭暈著,當心摔倒!」 小曼轉過頭去,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好啊,你這個壞學生,假頭暈,是嗎?」 「誰說假頭暈?現在吸了新鮮空氣,好啦!」小曼在一棵松樹前停下了,喘著氣,對著志摩說。她掰了一團松子,志摩近前,她就用松子扔他。 志摩搶步上前,一把擒住小曼。他看著她的紅撲撲的臉,心想:「是要經常讓她上山來走走,這一走,氣色好多了。」 小曼見志摩瞧著自己,說:「你瞧什麼?」 「我瞧我的小龍,紅撲撲的臉蛋,多可愛呵!」 「想吻嗎?」 「當然!」志摩抱住她,甜甜地吻了個夠。 「吻一下,減少二十個小楷;吻兩下,少念十遍詞,好嗎?」 「那怎麼行!」志摩笑著說:「讀書還能討價還價?」 嬉鬧了一會,兩人回到家裡。剛脫下大衣,房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小曼走去開門。是一個女僕。 「少爺在嗎?老爺請你到書房去一趟。」 「好,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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