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五四


  §3.(二)

  志摩和小曼雙雙來到上海,借寓新新旅館;後又應好友吳德生(東吳大學法學院院長)之邀去大西路吳宅小住數天。待到接父親信,知道老家新宅已經落成,便與小曼一起返鄉作定居計。

  他倆沒有想到,在他們向著故鄉進發的當兒,家裡早已忙開了。徐申如老先生接到志摩電報,即囑錢夫人把設在新宅東樓的新房佈置得花團錦簇——客廳、書房裡的舊家具早已全部重新漆刷一遍。廚房裡殺豬宰雞,準備著志摩愛吃的饌淆;傭僕們嘁嘁喳喳,議論著即將到來的新少奶奶和少爺……

  下火車後,志摩特意沒有雇車,他邊走邊把兒時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給小曼看,講給小曼聽。

  「你瞧這大樹!」一踏上故鄉的小路,志摩便興奮得像個孩子,「這是棵香樟樹,它的木材就是做樟木箱的材料……聽老僕家麟講,它起碼有兩百年壽命了。我小時候常常爬上去掏鳥窩……」

  「你這愛動物愛飛鳥的詩人也做過這種殘暴的事情?」

  「那時候還小嘛……後來上了中學,就再也沒有爬過樹了。」

  「掏到過鳥蛋嗎?」

  志摩點點頭。「有一次,在另一棵大樹上,我一下子掏到兩個喜鵲蛋呢!」

  「煮了吃?」

  「不!我把它們塞在棉袍子的內襟裡,晚上再移到被窩裡,想用體溫孵一對小喜鵲出來。結果,夜裡不小心把它壓碎了,流了一床的黃子……娘見了以為我拉肚子,說:怎麼屙出這麼多蛋殼來?」

  小曼笑得前仰後合。「你真頑皮。怪不得郁達夫說你是個頑皮大王。」

  「他在杭州府中時,比我還頑皮哩。」

  「我看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大概,文人小時候都是淘氣鬼。」

  走了一程,志摩忽然放慢腳步。「曼,走慢點,我有話對你說。」

  「嗯?」小曼轉過頭去看他。

  「我……要先提醒你一下……我父母——主要是父親——對我們的婚事一向是抱反對態度的……」

  「這我知道呀。後來,他們不是同意了嗎?」

  「同意是同意,說實話是勉勉強強的。」

  「嗯,這我也知道。」

  「所以,這次我倆回家,很可能氣氛不十分熱烈,也許跟你想像中的不全一樣……」

  小曼眨著眼睛沉思道:「這也沒關係。你提醒了我,我就有思想準備了。」

  「弄不好還可能會叫你受點委屈……」

  「不要緊的。我自己,對公公婆婆心到禮到。他們待我怎樣,只好由他們了。」

  「曼,我感激你。」

  「我們之間,還談感激?」

  到鎮市了,志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來。他一眼瞥見一幢嶄新的二層樓房的紅洋瓦房頂,知道這就是自家的新宅了。他看看小曼,她很沉著。他想:「我的眉真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呀。」

  他又抬眼向前望去,只見幾個男女僕人,早就引頸延趾在那裡

  張望迎候了。一個小廝眼快,三步兩腳竄過來搶過志摩小曼手裡的行李,又轉身喊道:「來了來了!少爺少奶奶回來了!」

  志摩回頭,正要向小曼說什麼,驀地一聲一個大爆竹炸響,飛向空中,「叭」地開了花。接著,許多串小鞭炮也「劈哩啪啦」地響了起來。

  街上的人漸漸向徐家大門圍攏。

  「來了!來了!」幾個僕人一齊向志摩小曼施禮,「少爺少奶,路上辛苦!」

  家麟駝著背,抹著眼淚,走上前來。「少爺少奶奶好!少爺怎麼不說個時間,我們好到車站去接呀。」

  「接什麼!自己有腳,一路走來多自在!」志摩高興地說,「家麟,最近身體可好?」

  「托少爺的福,好得很呐!」

  「小曼,這就是家麟,我的老朋友。」

  家麟正要向小曼彎腰行禮,小曼伸出雙手扶住他。「老人家好!志摩常告訴我家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彌陀佛,這樣說就罪過了……」家麟一滴老淚掉在衣襟上,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他轉過頭,對旁人說:「我早就說過嘛,少爺自己相中的少奶奶,還有不好的嗎?」

  志摩不由得心花怒放,由衷的喜悅使稚氣的笑容漾滿了整個臉龐。他拉起小曼就朝前廳裡跑。

  「別扯我呀,我要跌跤了。」小曼輕輕地說。

  推開客廳大門,志摩一眼瞥見父親已端坐在一張紅木太師椅裡。

  「爸爸!」他叫了一聲,想到老父還是周到地安排了這樣的接待,心頭一熱,嗓子眼發澀了。接著,他拉過小曼,「爸爸,她就是小曼。」

  徐申如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微微點頭。

  小曼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柔柔地叫了一聲:「爸爸。」

  徐申如從鼻孔裡出了一個聲,算是回答。

  「娘呢?」志摩迫不及待地問。

  「她在換衣服。就來了。」

  正說話間,娘出來了。志摩奔上前去。「娘,我們回來了!」

  說著,眼淚淌下來了,「娘,這是……小曼。」

  小曼又上前一步,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娘」。然後,拉住娘的手,小心地扶她到太師椅裡坐下。

  小曼放開娘的手,走到一側的太師椅上,取了兩個軟墊,又回身放在父母面前的地上,然後,拉過志摩,對著父母跪下了。

  「現在都新式了,」娘搖著手說,「不要行這舊禮了吧。」

  小曼虔虔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個頭。志摩也跟著她磕了頭。

  徐申如的臉色開朗了。但是他掩飾著,竭力不減其嚴肅之態。

  「你電報上怎麼不寫清楚乘的是哪一趟車?也好叫人來接行李呀。」他對著志摩說。』

  「我故意不寫的。我們沒什麼行李。」志摩說,「爸爸,娘,一向可好?」

  「好的,好的。」娘說著,又把手向小曼一招,小曼走到她的身邊。

  「你一向在大城市裡過,現在到鄉下來,不曉得可習慣?」娘拉著小曼的手說。

  「會慣的,」小曼答道,「我老家是常州,也是江南地方,生活起居跟這裡想必沒有什麼兩樣……」

  「家裡老太爺老太太可好?」

  「謝謝娘,他們都好。」小曼說著,把頭轉向公公,「他們囑我向爸爸和娘致候,還說以後要到硤石來拜望爸爸和娘。」

  「不敢當的,不敢當的。以後有便,請他們過來玩玩。」老太太反復端詳著小曼,又摩拿著她的手,「一路上累乏了吧。」

  「不累,一點也不累。一路上說說講講,不知不覺就到了,好像這趟火車開得特別快。」

  錢夫人笑了。「我們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長不大似的。以後你要多多照應他……」

  「應該的,」小曼點點頭,「我也不大懂事,小時候讓爸爸媽媽寵壞了,以後要請娘費心多指教我……」

  志摩沒了話,只是站在一邊傻笑。

  徐申如沒有改變正襟危坐的姿勢,卻一直從老光眼鏡的邊框外斜眼打量著小曼。

  小曼穿著一身藍布旗袍,沒有戴金插銀,顯得清秀、樸素。她從從容容,大大方方,輕言細語地跟婆婆說著話。這身裝束,這副神態,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為志摩帶回來的新娘必是一個濃妝豔抹、巧言令色,骨子裡朝秦幕楚的風月場中老手;他原以為由於他過去竭力反對他倆的婚事,這個新娘一定會抱著倨傲的敵意、帶著勝利者的姿態用冷眼來進行報復;所以儘管不失禮節地佈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為了維護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決定用一種最冷漠的態度來對待這個不受他歡迎的第二任媳婦。可是,眼前的這個小曼,卻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間清晰可見的那種大家閨秀的端莊華貴之氣和知書達理之態改變了他的成見。然而他又不甘心讓自己心情的轉換從臉上流露出來,於是,便故意拉長了聲調說,「志摩——」

  「嗯,爸爸?」

  「現在,既然你,你們,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麼,今後一定要和和美美相處下去——知道嗎?——」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著小曼,厲聲說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響亮地答了一聲,把一雙純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沒有別的話要囑咐你們。我想,我想……以後,沒有什麼理由再生改變之念了吧。」

  錢夫人怕丈夫要說出什麼過份的話來,便趕緊說:「少奶奶一路風塵,快去洗洗換換,休息一會吧。這裡有新式的衛生間,挺方便的,熱水早燒好了,志摩,領著她去罷。」

  熱熱乎乎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高高興興地參觀了新宅的上下裡外,小曼給每個擁僕發了紅包,新夫婦聚在娘的臥室裡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開腔。他在心底裡竭力想對這個新媳婦挑剔一番,但是,論相貌,她是美麗動人的;論態度,她毫不輕佻做作;論談吐,她既溫雅又大方;論舉止,她端莊而得體;論家世,她也是來自詩禮之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的偏見統統毫無根據。他發現,在這個少婦身上,自有一種孩童般的天真爛漫,這與志摩,真是可謂無獨有偶。這在志摩,誠然是「適我願矣」,但是,她能像幼儀一樣地精明強幹、掌財理家嗎?稚氣浪漫可不能招財進寶呀。

  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成了一個無根無業的文人,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割斷了與煊赫的張家的姻緣而重娶了這樣一個洋娃娃般的已婚婦人,徐申如不由得在心底裡喟歎一聲,說:

  「時間不早了,你們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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