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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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雲遊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摘自《雲遊》 §3.(一) 還是破舊的車站,還是鬧哄哄的人群,還是像僵臥的蛇龍似的等待開動的火車——此刻,在志摩的眼裡,卻成了童話中的仙境,一切都變得那麼的動人:自己——就是快樂王子,身邊端坐著一位從有毒龍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來的美麗公主;一切都發出耀眼的光芒:親友們的笑容與揮手;一切都像莊嚴的凱旋曲:親友們的祝願、叮嚀……就連月臺柱子上畫著赤身胖孩和豔俗女人的廣告牌,也似乎鍍上了一層金,燦爛可愛。 志摩哽大了嘴,從車窗裡伸出半個身子向送行的親友用力地揮手;小曼在他身後,安詳地微笑著,輕輕搖動一方絲羅小帕。 車動了,月臺上的聲浪高了起來。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門向送行者說了幾句告別話,車子就載著他們和他們的幸福,離開古城北京向南方進發了。 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還記得嗎?我的《愛眉小劄》開頭的那一句話?『幸福還不是不可觸的。』我的預言應驗了!」志摩親呢地挨近小曼,悄聲說道,臉上顯出難以名狀的喜悅與得意之色。 「我還記得你那日記裡許許多多傷心、痛苦、絕望的句子哩。」 小曼嬌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說。 「那只是為了襯托幸福所著的底色。我好像記得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裡說過,正因為痛苦,歡樂才莊嚴醇濃。」 小曼抿嘴一笑,沒有作聲。她拿了一顆話梅放進嘴裡,仰著頭,閉上眼,品味著話梅的甘甜和鹹酸。 他倆的婚禮是農曆十月三月《孔子誕辰》在北京北海舉行的雖然不辦酒宴,只備茶點,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幾乎都來了,一時群賢畢至,仕女雲集,熱鬧非凡。 證婚人是梁啟超,胡適作介紹人。 志摩望著窗外。 飛馳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時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簡樸的婚禮場面:禮堂裡小圓桌排列得井然有序,賓客們團團而坐,他們手捧清茶,交談著,祝賀著,讚美著,感歎著。笑聲,語聲,照相機的「哢嚓」聲,嗑瓜子聲,交響一片。 雜聲漸漸靜息下來,儀式開始了。 胡適首先起立致詞。他用帶點安徽口音的國語,緩慢而有力地說道:「今天,我們聚在這裡,慶賀志摩和小曼的燕爾大禮,心中非常快樂。」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咳嗽一聲,又說:「朋友們知道,他們兩人都走過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們百折不撓,相信只要朝著確定了目標一直走下去,理想遲早會變成現實。現在他們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著實為他們高興——」 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他們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種新的人生觀的興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際不同,不必競相效法,但把熱烈的愛情作為婚姻的唯一前提來考慮,卻無疑是值得讚頌的。他們的心地純潔坦蕩,他們的真態人所共鑒,他們的堅毅驚天地動鬼神;有了這種精神,做學問,辦 事業,不論幹什麼,可以說無有不成者…… 「還望志摩、小曼,長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攜,在人格上、學問上、事業上,以感情和幸福為豐厚的滋養,竿頭日進,層樓更上,作出可貴的成績……」 適之的賀詞,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頭掀起一股興奮、歡樂的巨浪。他們相視一笑,一齊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適說罷,掌聲過後,梁任公神色在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身穿嘩叭長袍,黑綢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掃,又扭頭看看畢恭畢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禮服紗裙,上綴朵朵隱花,襯出了頸項裡的絞絲金項鍊和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層光華裡。志摩是淡青的長袍,金絲眼鏡,油亮的頭髮向兩邊分開,嚴然一介書生。 「志摩,小曼,你們兩個都是過來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別響亮。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裡的志摩與小曼的心上,使它們突地收縮了一下。「我在這裡提一個希望,希望你們萬勿再作一次過來人。」 滿堂賓客莫不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婚姻是人生大事,萬萬不可視作兒戲。現時青年,口口聲聲標榜愛情,試問,愛情又是何物?這在未婚男女之間猶有可說,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便是逾矩了。試想你們為了自身的所謂幸福,棄了前夫前妻,何曾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古聖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話當不屬封建思想吧,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麼榮耀,有什麼光彩?……」 梁啟超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慨,滔滔不絕地演說了一篇訓詞,將新郎新娘著實訓斥了一頓。 志摩心驚肉跳地低頭聆聽,斜眼瞄去,只見小曼臉色發白,雙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親陸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無人色。 連適之都十分尷尬。志摩是明白梁師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輩和閱歷,他當然不贊成志摩與小曼的結合,他認為他倆的愛情,只不過是率性衝動,荒誕放肆,將來必不美滿,所以今日對兩人當頭律喝,以作警戒。志摩從不記恨別人;梁師愛惜自己,只是他對小曼缺乏瞭解,才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來。過後向小曼作番解釋,向岳父母打個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卻一發不可收,到後來竟至聲色俱厲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於離婚再娶……以後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廣眾之間,疾言厲色之詞,志摩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趨步向前,低著頭,悄悄地對老夫子求情說:「請老師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子吧。」 梁啟超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僵局似的場面延續了幾分鐘,不知什麼人走到一邊把留聲機打開了,勃勞姆斯的《匈牙利圓舞曲》歡快地奏鳴起來,於是,氣氛又漸漸活躍了。 在司儀的高聲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行禮以後,接著進行新人交換信物的儀式。志摩突然緊張異常,他呼吸急促,雙手顫抖…… 志摩是個詩人。他把自己與小曼的結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實現,愛、自由、美三者完滿的成就。這是一首偉大、莊嚴、神聖得無與倫比的詩,今天完成了。他想,當荷馬、但丁、歌德在他們的《伊利亞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後一行後面圈上句號時,他們的手是否也會因激動、興奮而顫抖? 火車車輪和連軸的聲響是有節奏的,聽起來真像一首帶抑揚格的長詩…… 一隻蒼鷹在車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盤旋著,雄偉壯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頭,只見她閉著雙眼,胸脯微微起伏著,似乎睡著了。 他忘了蒼鷹,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臉龐。 其實,小曼並沒有入夢。她在回憶著就像嘴裡那失去了甘甜的話梅一股的酸成的往事。 她不能忘卻最後幾次跟王賡接觸的情景。這個人,曾經那樣令她失望、反感、憎惡乃至痛恨,然而當他幾費躊躇以後一旦決定把自由還給她時,她卻又感到很難即刻在情感上把他棄如敝屣了。是眷戀,是內疚,還是反過來對他的憐憫?她不知道。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人,是複雜的。多愁善感、感情細膩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來,矛盾、痛苦已把王賡弄得神魂顛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不久,經辦一件公務,差點出了大岔子,雖說總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頭爛額拋官丟臉——在這種情況下,再讓他遭受毀家失妻之難,小曼的良心感到異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在名聲掃地後一個人形影相弔地過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與王賡最後一次在咖啡館談話時的情景,卻一直在她的腦際盤桓——那是律師李祖虞通知他們手續已經齊備,他們之間的合法夫妻關係已告終止之後——是王賡邀她去的。 他倆長久地相對無言。 「受慶,你,今後多保重。」還是小曼先開腔,「公務方面的事,得想開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後總會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沒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飲而盡。 「我回過頭來想想,覺得對不起你——」 「不,」王賡打斷小曼的話,「不要這麼說,我們兩人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你,跟一個自己深愛的人結合,無論如何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給你這種幸福,至少不必阻攔你去追求這種幸福。」 「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達。」 「不要稱讚我。我並不是一起頭就這麼開通的。」 小曼深深地歎一聲。 「以前我曾對你態度粗暴、語言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賡又說,「我內心裡,對你沒有絲毫成見……」 「我一直對你太任性,太驕橫,也很不應該……」小曼一陣鼻酸,眼淚快湧上來了。 「志摩,我對他也沒有惡感。他是一個才華橫溢,討人喜歡的人,」王賡瞧著小曼的眼睛,「不過,我對他的真正本質還缺乏直接的瞭解,因此還不能斷定你已經得到了終身的幸福。我想請你帶一句話給志摩:希望他務必對你始終如一。如有三心兩意,讓我王某知道,我必定對他不客氣!」說到這裡,王賡的眼裡露出了軍人的威嚴和決心。 「謝謝你這樣關心我。我一定把這句話轉告給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對他以仇敵相待。」 「不會的,不會的!」王賡露齒一笑,「我不是那種人。如果志摩真的不是一個紈絝子弟,能待你始終如一,他將日益贏得我的尊重和友誼。」 往事,畢竟猶如流水,無聲永逝了。幸福,是可貴的,無價的;為它,值得捨棄一切。 怨恨、隱痛、歉疚,隨著時光,消散吧。那一切,又是誰之罪? 思緒回到了現實裡。 任公老夫子那些嚴厲的訓詞又算得了什麼呢?有了志摩,有了幸福,面對整個世界我都毫無懼色。 小曼感到有呼吸的氣息吹拂到臉上,她張開眼睛,看見志摩正俯著頭凝神深情地注視著自己。她笑了笑,帶著一點回憶留下的苦澀。 他和她都沒有說話,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 火車駛過了山山水水,……到站了,他們隨著擁擠的人群向外走去。志摩一手提著大皮箱,一手拎著兩個大網兜,小曼搶過一隻網兜:「我替你拿一點吧,你手裡的太沉了。」志摩看了看她。是啊,從此身邊有了一個人,在漫長而崎嶇的人生旅途上,她會分擔你的重荷和你的寂寞,這也許就是兩個生命結合的另一層意義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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