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
§2.(二十二) 王賡早晨起來,照例洗了個冷水澡。他穿著一條短襯褲從浴室裡出來,下半個臉上滿是肥皂沫,手上拿著個鋥亮的美國貨剃刀,走到床邊,用手肘輕輕地推著小曼。 「小曼,醒醒!」 小曼睜開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閉上了。她討厭他。 「我有話對你說。」 小曼沒有答理他。 他走到梳粧檯前坐下,對著鏡子剃一刀,說一句。 「上海的差使定下來了,三天上任,明天我就走。等那裡安排好,我寫信回來,你就和娘一起來。」他將剃下來的粘有鬍子的泡沫刮進一隻雪花膏瓶子裡。 「真的要去上海嗎?」小曼揉著眼睛說。 「是的,真的!」 「我不想去。」 「什麼理由?」王賡怫然了。 小曼想了一想。「沒有什麼理由。」 「這是什麼話?你不是一直念著要到上海去住嗎?」 「現在我不想去了。」 「好蠻的口氣。為什麼呢?」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是捨不得北京,還是……捨不得什麼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你沒有說出來,我怎麼知道你的意思?」 王賡站了起來,面對著小曼說:「我說,你別在那裡演戲了,我的大演員!你早就唱黃了腔,念錯了詞,還以為自己真演得挺不錯,等喝彩呢。——這幾句話,我本來是不想說的,你逼我說出來了。」 「你一大清早把我叫醒為的就是欺侮我?」小曼從被子裡坐了起來,聲音顫抖了。 「誰欺侮誰了?」他將剃刀「啪」的一聲扔在梳粧檯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這一段時間以來,是我在受欺侮還是你在受欺侮?」他那剛剛刮乾淨的腮幫這時顯得青白可怖。 「你,你……」小曼一著急,又受了涼,不停地咳了起來,雙頰憋得通紅,淚花也湧上來了。 「我又怎麼你啦?做人做事總要憑點良心才好。」他從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在小曼肩上,又拿起剃刀刮另半個臉。 小曼平了平氣。「我什麼地方昧了良心?你又知道了些什麼, 說出來吧,別閃爍其辭。」 他剃完鬍子,走進浴室,洗淨了臉,又出來,一面穿衣服,一面說:「那些弄文舞墨的人才閃爍其辭呢。『又知道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我的太太,只知道做妻子的應該守婦道……」 「你真壞,我以前只知道你凶起來像狼,現在才知道你狡猾起來還像狐狸!」 「太太,你說得不錯。我既是頭狼,又是只狐狸。該用武力的時候就用武力,該用計謀的時候就用計謀。武力也好計謀也好,目的一個:戰勝對手。這是戰爭帶給我們軍人的智慧。」說著話,他已經穿戴整齊了。 「你不要走,把話講清楚再走!」小曼瞧著他那刮得精光發青的下巴和一排像個小刷子似的唇須,恨得牙齒癢癢的。 他最後照了照鏡子,戴上眼鏡,向門口走去。握住門球,又側過身子對著小曼說:「講清楚,你,我,還有他,臉面朝哪兒擱呢?心照不宣是顧全體面的最好辦法。走,不但我要走,你也得走。跟我一起走,到上海去。」 說完話他就開門出去。小曼氣得渾身發抖。 突然他又打開門,探進頭來。「太太,當心著涼,你可以擁著被子再睡一會。我讓王媽給你燉參湯。身體不舒服,下午可以去看看克利大夫。再見!」 「壞蛋!」小曼提起枕頭向門口擲去。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王賡走在樓梯上,他想,今天這樣半明半暗點一點也好,她也許會有所收斂,不得不跟自己到上海去。 一絲笑容將他的嘴歪向一邊。 王媽送參場進來,發現小曼昏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小曼張開眼睛,只看見許多人圍在床邊,她覺得心跳得好像要竄出喉管,身子熱得像浸在火盆裡她又閉上眼睛。 「小曼,不要急,醫生馬上就要來了。」 辨不清是誰的聲音。耳邊隱約聽到娘的哭泣聲。 一會兒,老克利先生來了。他坐在床邊拉著小曼的手診脈,又用聽診器聽她的心音。屋子裡的人滿面愁容,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時,她看見胡適也在床邊。看見適之就想到志摩,眼淚出來了。 醫生給她打了一針。大家都等著。 二十幾分鐘,心跳還是不止,氣更喘得透不過來,話一句也說不出。 朦朧中似乎看見胡適同克利醫生輕輕地走到露臺上去悄悄細語。 一全兒,胡適走到床邊,把嘴湊到她的耳旁說:「要不要打電報叫志摩回來?」 她雖然神志有些昏迷,這句話卻聽得分外清楚。她心裡倒慌了起來。「我要死了?」 見到小曼開了口,大家急著的心都放下了。「不要緊了!」「說話了!」「說話就不要緊了!」 「小曼!」娘哽咽著要撲向床邊,胡適輕輕地向老人擺了擺手,又轉身對著小曼笑眯眯地說,「別亂猜。病是不要緊,我怕你想他,所以問你一聲。」 小曼心裡雖然是恨不得志摩立即飛回到她的身邊,可是思前慮後,還是含著淚對胡適輕輕地搖了搖頭。 克利看她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就將她送進了醫院。到了醫院,用了種種方法才使她的心跳趨於正常。 她就在醫院裡靜養。 來看望她的人絡繹不絕。王賡也來了,那是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坐了十分鐘就走了,說是要趕火車去上海。 胡適天天去看小曼。到了第四天,他見小曼精神較好,就坐在 床邊對她說:「你若是再胡思亂想不把心放開,心跳不能減緩,接連地狂跳一日一夜就要沒命了,醫生縱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來了。這樣對得起你自己,還是對得起志摩呢?天下的事全憑人力去謀的,你如果未做之前就失去了生命,也就徹底失敗了。你養好自己,為了志摩也為了你倆的理想。」他又說:「我已瞞著你於三天前發了一份電報給志摩,說你病重盼歸。這幾天看你好轉了,又去一電,要他安心,暫時毋需急急歸來。」 說完,他拿出上午收到的志摩給第一份去電的複電。小曼接著電報紙,眼淚撲箴而下,就像握住志摩的手和他那焦急萬分的心。 「先生,你太好了,天底下只有你最瞭解志摩和我了,也只有你最同情我們的事;一切全仰賴你,一切全靠你去周旋了……」 「不要這樣說,」胡適懇切地說:「志摩是個很有才情的詩人,是中國新文學的希望,我們做朋友的都關心他的成長,尤其是我,絕不願意眼看他被痛苦毀掉。我們對他的幫助不僅止於私人的情誼,我們都在為新文學做一點事。」適之說完站起身來,又囑咐了幾句就去了。 適之走後,她將志摩的電報括在胸口,眼睛定定地望著這白色的房間、白色的家什器具,她的思緒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好幾條線路:一會兒,她想,她與王賡素無情感,這一點王賡是清楚的,最近父母親戚似乎都有點同情自己;再努一把力,頓促家人去向王賡提出,也許依他那軍人的爽快脾性,一下子就解決問題了……一會兒,她想,王賡是個場面人物,他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妻子被人奪走,用他從軍事學校學來的那套六韜三略,一定會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一會兒,她又沉緬於幻想,她與志摩已結為夫婦,雙雙歸隱山林,茅廬竹園,小橋流水,整日整夜飲酒操琴賦詩作畫;或者兩人結伴遠走高飛,去歐洲作寓公,蕩舟威尼斯水上,漫遊蒂勒黎公園……一會兒,她又仿佛看到自己已經死了,穿著雪白的屍衣,躺著一動不動,志摩跪在靈床邊放聲慟哭。手中撕扯著他從歐洲寄回來的一百多封藍信…… 護士推門進來,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