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飛去的詩人-徐志摩傳 | 上頁 下頁
四三


  §2.(二十一)

  小曼去大覺寺休養。

  她是在西山腳下坐轎子上大覺寺的。山路很難走,坐在轎裡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見大風浪一樣的顛簸;她生平第一次坐這玩意兒,差一點滾了出來。

  走了三裡路,快到寺前,只見一片片的白雲,白得好像才下過雪,山石樹木都看不清,從山腳一直到山頂滿都是白,她驚異極了。

  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著蘑薄的夾衣,微風一陣陣吹來入夏的暖氣,為什麼跟前會有此景?

  她低頭問轎夫;「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春天還不化?」

  那矯夫走得滿頭是汗,聽了小曼的話,他一面擦汗一面問她:

  「大姑娘,你說什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沒下過雪,你哪兒瞧見有雪呀?」

  「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麼?」

  她的話還未說完,幾個轎夫都大笑起來。「真是城裡姑娘不出門,連杏花兒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你想五六月裡哪來的雪呢?」

  什麼?杏花兒!她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

  顧不得他們笑,她只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麼?

  忘記身子是坐在轎子裡,她伸長頸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動,轎子要翻了!」

  一連幾晃,幾乎把她拋下山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魂,只好老老實實地坐著再也不敢亂動了。

  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一群人走向大覺寺。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

  他們在樹蔭裡慢慢往上攀,鼻子裡全是花香,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小曼從未想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拐,四周不見別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塵不染。

  回頭看見跟在後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裡似的。

  她一口氣登上了山頂,站在一塊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舉目遠眺,啊!對面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使雪白的杏花頓呈無限的豔麗,她很不能縱身一跳,到花叢裡去打一百個滾——只是怕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兒。

  她又發現山谷中有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雞鳴,一幅陶淵明筆下的田家景象,風情無限。她忽然想:摩,讓我們在山裡隱居吧,花二三千塊錢買一座杏花山,每年結的杏子,賣到城裡就可以度日;造幾間平房,竹籬柴扉,再種下幾樣四季菜蔬,每

  天在陽光裡栽栽花種種草,養幾個鳥玩玩,這樣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小曼想著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紗窗上映著逗她,便一個人走到了院子裡。只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葉的影子在地上來回晃動。她不怕夜露的濕寒,一直跑出廟門。一群不知潛歇在何處的小雀兒被她嚇得驚起向杏樹林子裡飛。

  這時,一陣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腳下不由得踉蹌了;清風陣陣,輕輕撫著她的身子,明月依傍著雲塊,定定地看著她。這迷人的春色,又勾起她對遠方詩人的思情了。一陣心酸,她索性躺在夢草上閉著眼睛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

  她似夢非夢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如珠子似地在我耳邊滾:「曼,我來了。」又覺得你那有力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額邊搶了一個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真是你回來了嗎?

  急急地睜眼一看,哪有他半點影子。再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蓋滿落花,花瓣兒粘在唇邊……

  她不覺惱怒起來,站起身,拿花枝兒出氣,用力拉拽,花瓣兒紛紛墜下,落得她滿身滿頭是杏花;林內的宿馬以為狂風驟起,一陣驚叫往四下亂飛。

  一個美麗、寧靜的月夜叫小受那無名的惱怒給破壞了。她一邊走一邊想:為什麼不留下他?為什麼讓他走?

  幼儀在意大利待了半個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給泰戈爾寫了一封長信:

  * * *

  ……親愛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讓我知道如何抉擇,是(一)續留歐洲侯你再來,還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與您在山迪尼基頓見面……無論如何,我非見您不可,即使一會兒也好……

  您在中國的訪問為時頗短,但留給那邊朋友們的憶念卻毫無疑問是永遠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中國建立的關係,遠遠超過了個人之間的點滴友誼,這個關係就是兩國的靈魂匯合成為一個整體。你所留下在中國的記憶,至終會在種族覺醒今成為一個不斷發展的因素……

  * * *

  六月四日,泰戈爾來電,說准於八月到達,希望志摩等他。

  於是,這期間,志摩就像在一封信裡所說的:「從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這樣飄飄蕩蕩。感情是我的指南,衝動是我的風……」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稀罕天堂;嘗過巴黎滋味的,連地獄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間。

  志摩在映著盧浮宮影子的塞納河的柔波裡看到了冉·阿讓、邦斯的面龐的沉浮;在混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聲裡聽到了包法利夫人、愛絲米拉達的喟歎;在翻飛的樂調、迷醉的酒香裡感知了瑪格麗達、芳汀的哀怨;浮動在表層的也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陽光照不到處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只有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裡漾著的人,才能夠得到往深處去時的發現。

  志摩在一家熱鬧的飯店裡結識了一位寂寞的女郎,聽她講自己哀怨的愛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裡浮轉著的一張萍葉,他見著了它,掏在手裡沉思了一曲,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

  ——它以前的飄泊他不曾見到,它以後的飄泊,他也見不著……

  他看著那些五層樓的灰色房子,構思了一篇關於窮畫家的小說。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邊,大談人體美的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稱,不可信的韻味……

  豔麗的巴黎,也許與這位寫得一筆「濃得化不開」的詩文的才子,有著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氣質,是素樸的。

  清逸的,甚至有點精神的潔癬。他心靈的系縈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識——倫敦。

  在去倫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楓丹卜羅。曼殊斐爾的墳在這裡。

  穿過一座幽深的大森林,來到墓園。

  這裡,是靜寂的世界,一塊石碑下面長眠著一個靈魂。哀榮、成敗的經歷,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縷縷淡香也許就是來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靜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訪——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

  生命是美好的,人間一切崇高、優美、正義的情緒與思想,都是生命的流光溢彩,可它又多麼短暫呵,剛剛閃發了幾下光亮,就得歸於永恆的寂滅與黑暗。生死是一個偉大而神秘的未知,夠人類思考千年萬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經親愛同處而又永訣了的親友,他愈來愈感到唯其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這永恆的寂滅與黑暗,人生才顯得格外壯麗,格外有價值。他不是一個悲觀主義和懷疑論者,他從死中得出的不是萬念俱灰而是百倍勇進的信心。

  這次來歐洲,志摩每到一處都愛去郊外冷落處尋找墓園。他已經在契河夫、克魯泡特金、小仲馬、波特萊爾、伏爾泰、盧梭、雨果、雪萊、濟慈、勃朗甯夫人、彌蓋朗演羅、但丁的墳上憑弔過了。

  何須蔓草、涼風、白燁、青磷,單這圓圓的長長的一杯杯黃土,就夠你升起肅穆、莊嚴、哀悼的感情。

  墳墓只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裡,光陰止息了波動,思感收斂了震悸,這時你的性靈便可得到最純淨的慰安,你再也不希求什麼了。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一隻手按在志摩的肩頭。

  志摩回過頭去。「麥雷!」

  老多了。他手裡拿著一大束鮮花。

  麥雷將花束放在曼殊斐爾墓前,兩隻手緊緊握住志摩的手。

  「非常感謝,徐先生,你還紀念著可憐的凱瑟琳。」

  他們臂挽著臂慢慢地離開墓園向樹林走去。

  「我現在住在道騫斯德,緊靠著哈代家。我買下一所海邊的小房子,窗外就是波濤。」

  「一個人?」

  「凱瑟琳的去世使我消沉了很久。我把全部心力都用來辦報,但還是擺脫不了心頭的悲傷。」

  「道路還長著呢,曼殊斐爾無比純潔的心靈將會因您的長久悲傷而不安。您應該重建自己的生活。」

  麥雷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我收到幾首詩,寫得很美,感覺獨特,技巧也有出眾之處,我約作者來見面,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他停頓了一下,「後來,我們就結婚了,現在我們倆一起住在海邊那所小房子裡。她也是凱瑟琳的崇拜者,我們常常談論凱瑟琳的作品。」他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志摩,「你不譴責我吧?」

  「我高興看到您已經擺脫了悲傷。」

  「但是,我永遠不會忘掉她,」他朝後面的墓園指指,「我每個月都要到她墳上來放一束鮮花,多半和愛米一起來。凱瑟琳愛花,沒

  有它們,她會寂寞的。」

  「喔,還有,我們的朋友勞倫斯,你還記得嗎?」麥雷又說。

  「怎麼不記得?那個赫赫有名的作家!」

  「他近來寫了好多小說,是諷刺凱瑟琳的丈夫的……」麥雷搖頭歎息說。

  「是嗎?」志摩說,「不過,我想,這不會妨礙你吧……」

  他們在林邊大道旁停了下來。

  「我可以用車送你嗎?」麥雷問。

  「謝謝,不用了。我還要去參觀楓丹卜羅官。」

  麥雷與志摩握手告別。「你如果到道騫斯德,請來我們的小房子。我的愛米一定非常樂於結識你這位卓越的中國詩人。」

  志摩向他揮了揮手。他坐進了車子,是一輛世紀初的舊式車,笨拙地開走了,揚起一片塵土。

  志摩步行到楓丹卜羅宮附近的郵局,給小曼寫了一張明信片,上面題了幾句詩,哀悼曼殊斐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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